文本的最後一絲能量也散去了。
潭州市恢復平靜, 人們交頭接耳談論著全市人一起做的美夢。
本地論壇上一個又一個冒爆款帖子, 又一個接一個的無故被刪。
微博上熱搜剛剛上了#潭州一夢, 立刻火線被撤下, 快到不少人連截圖都來不及。
所有在領域沒有撤去的時候,做過舉手機動作的市民, 都被約談去喝茶, 不刪完照片茶就喝不完。
而所有曾經在地下市場買賣過「粉色神藥」,並利用其特性控制過無辜者的,都當即被抓捕。
為此,整個潭州市的官場幾乎被洗了一遍, 所有黑惡勢力被連根拔起。
特殊安全部隊確認這一次直接、間接因冢蠅與《青春》污染而死的人近千人。
自殺、猝死的人數在其中佔了接近三分之一。
大多是被間接逼死的。其中以工薪階層居多。
因《青春》而間接造成的社會財產損失則上千萬。
若非《雷鋒日記》直接對撞《青春》, 及時阻止了《青春》的擴大, 冢蠅的污染,造成的損失恐怕不止這麼一點。
郝主任卻嘆了一口氣。
但即使如此,因《青春》並非直接作用于現實, 而更接近于影響社會中人的意識。這一次的損失,在屢次b級文本造成的社會損失當中,都可算是損失最小的情況之一了。
等收拾完殘局, 郝主任等人又要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州市。
京州市這一次倒是幾乎沒有損失,要頭疼的不是特殊安全體系,而是當地政府。
因為京州市的民眾都很清醒, 甚至是清醒過頭——《雷鋒》文本存世期間,全市資方對勞方的退讓已成定數,如果要再改回去, 恐怕會激起全市勞動者的情緒。
幸而很快上面的指示就下來了︰京州市保持現在的樣子。
說是最上面的那位對此很滿意,認為更符合深化改革的要求,並要求其他省市的代表團來京州參觀如何保證勞動者權益。
京州官員剛舒一口氣,以為自己至少無過的時候,很快,有一批人被撤掉了。
被撤掉的,都是公開支持996等違法做法,親自下場幫資方擼袖子鎮壓勞動者的。
「被撤掉的那些都是糊涂蛋。」郝主任這樣說,深藏功與名,收起了他告黑狀的小黑本本︰「要求雷鋒們那樣無私奉獻的前提,那勞動者也得有當年雷鋒們不用擔心吃穿住行的社會保障啊!」
陪伴在郝主任身旁兼他助手的學生,陶術的一位師弟,不解地問︰「老師,為什麼‘雷鋒’文本卻反倒激化京州的矛盾了嗎?」
郝主任不輕不重地卷起資料,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你背得出那句名言的全文嗎?難道你們這些孩子,只記得‘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了?」
助手頓時想起了這名言的全文︰
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
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
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郝主任見他想起來了,又問學生︰「‘鄉願’,怎麼解釋?」
學生模模頭︰「鄉願,德之賊?老師,我文言文學的不怎麼樣只知道這一句」
一旁的常教授笑道︰「老郝,你就別拽你那點古文素養了。」
常教授一向對郝主任的學生比郝主任更有耐心,他笑著解釋︰
「孔子和他學生的對話,曾經具體詮釋過‘鄉願’的意思。
一次,子貢問孔子︰老鄉都喜歡一個人,這個人怎麼樣?孔子說︰不怎麼樣。子貢接著問︰鄉人都厭惡一個人,這個人又怎麼樣?孔子說︰不怎樣,不如鄉人里面品格好的人喜歡他,品格不好的人厭惡他。」
學生若有所悟,郝主任瞟了賈文豪一眼,冷笑道︰「只知道沒有立場地一味做好人,好人壞人都說他好,那是鄉願,德之賊。而雷鋒是戰士,不是專作好事的德賊。」
賈文豪全程陪同,听得面如死灰。
他當然也想過掙扎︰「無故扣押美國公民」
但被一旁荷槍實彈的士兵按住了脖子。
郝主任冷笑道︰「無故扣押?美國佬,你和我們玩文字游戲?知道我黨玩什麼起家的嗎?」
賈文豪雖然當了美國人,但是前半生畢竟是上過中國的大學,這點歷史常識當然有︰
tg本來是玩文宣起家的。解放前的文藝界,基本是赤色分子以及地下赤色分子、以及赤色分子的同情者組成的。
可以說,當年的國黨雖然明面未倒還是當政者,可社會輿論以及意識形態輿論,早就被tg完全掌握了。
見他識相地閉上嘴,不拿美國壓人了,郝主任收了那不善的笑,沒好氣道︰「以前是沒人跟你計較,現在有什麼說什麼,懂?」
賈文豪是個沒骨頭的東西,現在被士兵按著脖子,就露出平生最識相的態度來︰「懂」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梁換柱的?」
「從、從李峰,不,從雷鋒的身世開始」
天黑下來的時候,所有事情都處理完了。
霍闕也必須回長江去了。
此時,霍闕與張玉一行人漫步江前。
張玉好奇地問素衣青年︰「你為什麼說他是雷鋒,又不僅僅是?」
霍闕嘆道︰「因為那孩子不僅僅是單個的存在,他作為人類共同記憶凝聚的形象,是一個時代的象征,代表著無數‘雷鋒’們。黃繼光、邱少雲、雷鋒、王進喜、焦裕祿都是這個時代的群像。」
「冢蠅,怪物,很常見?」
其他資深者也等著他解惑。實在是他們從來沒有听說過這種怪物。
霍闕道︰「並非如此。它追腥逐臭,喜歡在英雄墳前撒野,卻又生性謹慎。只喜歡挑揀已經自我污染英雄的智慧種族與時空。」
眾人聞言沉默。因為他們突然想起,前段時間,《青春》的電影正火得轟轟烈烈。資深者里還有人看過這部電影,卻從沒覺得有半點不對。
而更早之前,對岸英、黃繼光、邱少雲等烈士的侮辱更是鋪天蓋地,都到了不當回事的地步。以至于英烈法出台。
而更早之前,早已解體的前蘇聯,更是早已開始對他們自己的英雄進行污名化——一直到蘇聯的大廈轟然解體。
一時之間,氣氛壓抑了下去。
江水滔滔,卷起浪花,似英雄淚。
霍闕也停住了腳步,站在江邊,素衣浸沒一截在江水之中,望著那滔滔東去的江水出神。
此時,天已經黑的差不多了,銀澄澄的月照了下來,它千年如一,年年照著江水,照著人間,也照得江邊素衣雪發的青年神態如此落寞。
過了半晌,他才回過身來,看到已經露出了一些自責壓抑之色的眾人,似看穿了他們的想法,溫言安慰他們︰「不必如此。時代如浪濤,一朝有一朝的風浪而已。」
「到此為止罷,不必再相送。」鎖鏈叮當響,霍闕一步步踏下江水,孤零零還身水府。
他的衣角被拉住了,回過頭,少女拉著他,似乎在笨拙地安慰他︰「但是,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真的。」
霍闕啞然失笑。他安慰他們,她卻安慰他。
他拂去少女肩頭的一朵浪花,溫言道︰「是。時移世易,真的東西總會留下來。」
少女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麼,霍闕卻低眉親了親她的額頭,就像親那只鳳雛的翎羽一樣,眉眼溫柔︰「你們都是好孩子。」
一直到江面徹底浪靜風平,少女還站在那發呆。
「霍上校已經回去了,我們也要回去了。小玉?小玉?」王勇見她還有些發呆地站在那︰「你還有什麼想問霍上校的嗎?」
「哦。」張玉慢吞吞地搖了搖頭。
她只是想問素衣青年︰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什麼流淚呢?
但是她懵懵懂懂,不知道為什麼,終是沒有問出口。
《青春》影評區︰
「雷鋒有人性嗎?他是一個虛假的神化的偶像!李峰這樣的才是真正的人!」
潭州市某地,一個中學生正在瀏覽影評區,看見自己從前點過贊的評論,想起那夢中的青年,忽覺心里扎了一根刺,食不下咽。立刻啪啪啪地打字回道︰
「雷鋒當然有人性。只是他的人性,是他被黨和國家從舊社會救出來,撫養長大,衣食住行,他把新中國當成自己家,把同胞當成親人,愛憎分明不忘本的人性!和惡臭的作者、導演眼里,貪小便宜,欺凌弱者的人性完全不一樣!」
他啪啪啪打了一串文字猶覺不足。
中學生氣呼呼地打算去搜索更多的資料去打這些影評的臉。
他百度雷鋒日記的時候,卻意外看到了一樣內容。不禁愣了愣。
「主任,主任!」屬下一路小跑過來,打斷了賈文豪的自述。
他把一本書遞給郝主任︰「《雷鋒日記》的核心文本找到了!」
「哦?」
郝主任打開那本早已被無形的力量撕成兩截,再也不見了半點能量氣息的《雷鋒日記》,翻開第一頁,忽然愣了一愣。
因為,這一版的雷鋒日記的序言,和其他公眾版的不太一樣。
這篇序言竟然直接用的是1963年一位偉人「向雷鋒同志學習」的題詞作為序言。
筆走龍蛇,光明磊落似日月,又攜雷霆之勢。
序言下面赫然寫著一首詩,是當年偉人身邊的秘書所寫紀念雷鋒的︰
「飛來何處,鳳凰雛騰做一團烈焰!
墜地當年階級苦,小小孤兒嘗遍。大地身翻,親人仇報,我亦開眉,千言萬語,握槍是關鍵。」
郝主任記得這首詩,當年曾說新中國浴火重生,宛如鳳凰。
而雷鋒也與自己的祖國母親一起浴火重生。
只是,他卻早早犧牲,英年早逝。
所以詩中喚他做鳳凰雛。
郝主任翻開第一頁,便看到雷鋒親手抄下的一首歌的歌詞︰
【唱支山歌給黨听,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
一筆一劃,端端正正,沒有任何其他的言語,只有一遍又一遍的撰抄。
見郝主任看著那一頁歌詞,久久不語。
屬下問道︰「主任,這個文本的代號還沒有定,我們都同意您之前提的‘戰士’,您看?」
半晌,郝主任撫著那一頁幾十年前,被工工整整抄下的歌詞,想起文本中那青年望著鐮刀錘子的紅旗時,滿眼的溫柔繾綣︰「換一個文本代號吧。」
「那換成什麼?」
郝主任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換成‘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