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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 那一座出產妖魔, 淌著惡液的污穢集合體在小城里緩慢移動。

李峰卻說, 那就是他要找的林阿姨。

眾人以悚然的眼光盯著他, 李峰卻望著那座污穢集齊的小山,十分肯定。

霍闕沉吟一會, 問道︰「你需要我們的幫助嗎?」

每當有原住民陷入污泥之中, 很快,他全身的血肉都會融化在其中,化作更多的淤泥。而泥山上便會長出更多的器官,產出更多的妖魔、

邪神所行處, 黑夜被一寸寸抹去, 而血紅的毒光一點點亮起。

毒光所到之處, 那些小城的建築又蛻變成了妖魔巢穴。

原本蜷縮回巢穴的妖魔一一爬出,跟在邪神之後,大肆捕食人類。

為首的大蜘蛛盤踞在邪神的軀體上, 上身的美人還在嬌嬌笑,下半身的八只腳卻一齊張開,八只復眼凶光畢露, 叫它的臣工︰「食!食!消滅這些從地底爬出的舊年代兩腳獸,新世界應是我們新人類的天下!」

「把它們吃干淨,那林城就是清清淨淨女兒國了!」

妖魔們山呼海應, 四散食人。

人類組織起來想抵抗,但邪神是一座移動的妖魔生產機,他們即使聚攏起來殺死了一只妖魔, 污泥山中很快又會產生一只、兩只、三只

蜘蛛首領望著臣擄們攻城略地,卻仍有不足,上半身與那與木雙雙生得一般無二的美人,喃喃著掃視一圈︰「可惡,還是讓最大的祭品跑了,否則污染的速度更快」

正此時,一只般若忽然慘叫一聲,被一柄桃木劍劈成了兩截,蜘蛛首領鼻腔里嗅到了極濃重的香氣。它下半身的蜘蛛身,八只復眼一齊亮了起來,涎水往下滴︰「是他!」

果然,遠遠地,正有一個青年男子握著柄桃木劍,與妖魔們搏命,端看形貌,恰是李峰。

蜘蛛首領便驅使著身下的邪神,往李峰奔去。

但是邪神的軀體太過龐大,又形似污泥匯聚而成的小山,雖然威力巨大,卻難免移速緩慢。

李峰意志堅定,身姿矯健靈活,身形不高,比較小巧,曾受過部隊專業的戰斗訓練,一般妖魔都捉不到他,何況移速比常人還要緩慢的邪神。

眼看到嘴的食物竟然要跑掉,蜘蛛首領等得心焦,見魔子妖孫不甚爭氣,又見李峰混在人群里逐漸遠去,它便再也忍受不住,直接爬下了邪神,追著李峰而去。

沒有了蜘蛛首領操縱的邪神動作緩慢,停滯原地,連出產妖魔的效率都明顯下降,佇立原地,似無神智的一座泥山。

蜘蛛首領緊追李峰不放,它雖然下半身拖著龐大的蜘蛛身子,八只腳,卻比凡人兩只腳要快得多,像一台橫沖直撞的絞殺機器。

它時不時吐絲,那絲青綠色,帶毒。李峰身上沾了一些蛛絲,便受痛,速度降低。

它與李峰之間的距離快速拉近。

眨眼,近在咫尺。

舉起螯足。

蜘蛛首領的美人像嬌滴滴喊著「李同志」,蜘蛛本體的復眼卻熾光大盛。

對準背心,猛然戮下!

李峰腳下一蹬,猛然一躍七八米。

螯足扎空,深深扎入泥土,刺穿了好幾米的石頭,濺起滿天灰塵。

李峰在灰塵之中還回頭看了蜘蛛首領一眼,意似挑釁,眼神又極冰冷。

蜘蛛首領瞬間想起在劇情層中,它親自上場誘惑,甚至拋出部分腺體,卻被李峰視若罔聞的奇恥大辱。

它狂叫一聲,竟似狂暴,體型瞬間漲大一倍,速度比之前更快,螯足尖利閃光,要將李峰串起。

你追我趕之間,它有數次機會可以擊中李峰,但每次都只差一點就可以將他捉住。

每次螯足即將落下之時,李峰總是會加快一點速度,險而又險地避開。

但是,他每一次避開的反應也越來越遲緩,似乎體力耗盡。

最近的一次,螯足幾乎貼著他的肩膀擦過,足上的鋼刺在他身上劃出血痕!

蜘蛛首領原本還有一絲清明的頭腦,在這場快節奏到不容思考的追逐上耗盡,見獵物已經體力不支,而血腥味更加刺激了它的嗅覺,它狂叫一聲,八條腿一齊撲了上去。

如它所料。

這一次,李峰再也沒有力氣逃開。

它撲中了。

下一刻,李峰的形體漸漸縮小,越縮越小。

變成了一把拂塵。

鏡花水月跳起來,用木柄狠狠地將最大的一只蛛眼一戳,拂塵拍在蜘蛛臉上,又似嫌棄,又似得意洋洋的挑釁。

轟——地面裂開一處大洞,極度熾熱的氣浪轟然而出。

兔子玩偶蹦回王勇腰間。蜘蛛首領發出一聲尖利的刺耳叫聲,砸進了那大洞之中。

噗通。它掉進了地底火山的岩漿之中。

咕嚕嚕,唯一露出的螯足烤成熟透的通紅,徹底被岩漿吞沒。

在螯足也徹底消失的一霎,滿城的妖魔先是僵了一僵,隨後像失去了首領的逃兵,開始四散奔逃。

邪神則徹底僵立原地,不停產出妖魔的器官紛紛枯萎,從它身上凋落;滾動粘稠的惡意污泥一點點干涸,變成了裹在身上的龐大泥殼。

這時候,真正的李峰才站到了這座由惡意凝成的污泥山「邪神」之前,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林阿姨」。

聲音落地,他別在口袋里的鋼筆金光大作。

啪嗒。啪嗒。

泥殼一大塊一大塊地,像烤干的泥巴板,從「邪神」身體上摔下。

停在潭州市上空的,第二道赤色閃電轟然劈下。

閃電里,一閃而過一張女子的面容。

這張面容英氣而硬氣,又帶著柔和的線條,五官卻略為模糊,像疊加了無數張面容。

閃電自天外而來,劈盡了最後一道泥殼。

蜷縮在「邪神」最中央的女子,張開了雙目,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她五官眉宇間一股硬朗英氣,卻是最柔和的鵝蛋臉,留著一頭齊耳短發,穿一身染血的布衣。

最奇異的是,她的面容上重重疊疊,似疊著許多張不同的女子的面容。

有的是飛行員,駕駛著戰斗機,戴著防風鏡,沖在戰場。

有的是拖拉機手,在稻田間太陽下曬黑了嬌美的臉頰,卻只是抹一把汗。

有的是教師,背著黑板,帶著學生,走街串巷,一邊勞動一邊教學,在粉筆塵灰里,風霜老了文氣的容顏。

有的是工人,臉上沾著汽油,手上拿著扳手,剛從故障的機器底下鑽出來,手一抹,臉是黑的,笑起來的牙齒是白的。

但還有更多的面孔︰

有的年輕稚女敕,有的成熟穩重,也有些風華正茂,身上是枷鎖或者槍孔,臉色青白,似早已死去,滿身鮮血,卻死摟著一面繡得歪歪扭扭的紅色旗幟。

血與旗幟,分不清是誰映襯得誰更鮮艷。

李峰見了她——或者說她們,大眼楮忽地紅了一圈,濕潤的水汽醞釀其中。

他幾乎是啞聲,像喚媽媽那樣,叫了一聲︰「林阿姨。」

一聲阿姨淚沾衣襟。

女子張開眼,天地間風聲四起,妖魔消失,欲孽無邊化作春風和煦。

她走近了,輕輕地撫了撫李峰的頭發——他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一些了。

「苦伢子,你長大了。看起來很精神。」聲音也像許許多多女子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李峰張開手臂將她摟住,像摟著母親,泣不成聲。

女子拍了拍他的背,見他哭得像個孩子那樣,便嘆了口氣,說︰「別哭了。都過去了,你要笑呀。我們拿命換來的新中國,為的就是讓你這樣的苦伢子都笑呀。」

他便又露出了一個帶淚的笑容。

那失去了所有血親的苦伢子,在那又餓又冷,受驅趕,受鞭打的日子里,盼呀盼,盼著那支對窮人心腸跟菩薩一樣,對壞東西手段跟金剛一樣的軍隊,那些救他們苦伢子的人快來。

那年的冬天,沈叔叔一去不回。說是馬上到的菩薩兵,又總是還沒來。

他那時候跑出去,想找這些人,想拉著他們的手,叫他們快點來,快點救救他,救救他們這些苦伢子。

可是。他卻快死了。他去後山撿柴火,卻被地主發現,他的手指被砍了足足三道血痕,被地主婆幾乎連手指都要被砍斷,血流了一身,餓得發昏,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幻覺當中,他看見了媽媽。

又覺得嘴里咽下溫暖的米湯。他睜開眼,才看到自己躺在自己那破屋子里,一個女子抱著他,一點也不嫌棄他的血污,給他擦臉,給他換衣服,喂他喝熱騰騰的米湯,還給他搓長出凍瘡的手指。

她長得和他媽媽並不像。但那柔美的,母親一樣的光輝,讓她看起來同他媽媽一模一樣。

除了媽媽,誰會這樣耐心地照顧他,溫暖他一個小孤兒呢?

他情不自禁的想叫媽媽,卻被一聲嬰兒的啼哭驚醒了。

他才看見,那女子臉色蒼白,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土布衣服,背上卻用幾根粗布條,捆著一個襁褓,里面是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

這時,外面進來個男人,也穿一身差不多的土布衣裳,綁腿,背著木倉,叫一聲︰「林同志,我們不能待太久,該走了!」

福至心靈,小伢子想起沈叔叔也穿過一樣的衣服,失聲道︰「你們是菩薩兵,你們是共」

「噓」女子豎起一根手指,壓住他要喊出來的聲音︰「苦伢子,我們是悄悄經過這的干部,你別聲張。」

小伢子連連點頭,目露異彩。

那女子卻端起另一把手木倉,她那樣子呀,真是英氣得不得了,這一霎那,冷硬的黑管武器,讓她又點不像他的媽媽了。

小伢子想,母親生前面對欺辱,只有淚漣漣,只有哭喊,只有忍耐,忍耐不下去,只得一尺白綾了卻殘生,只有無盡的柔弱。

可是,這位阿姨這位姓林的阿姨,卻能端起武器,要絞殺那些殺人虎,吃人鬼!

小伢子披著阿姨那件寬大的衣裳,掙扎著下了地,悄悄地跟上他們。

兩人正在同幾位老鄉說話。

他看到那阿姨竟然解下襁褓,將那小嬰兒——她的孩子,放到了老鄉手里,眼圈微微發紅地說︰「老鄉,我們地下的名單已經被泄露了。我得趕去通知其他同志。這孩子交給你們了。只要給他點清水糊糊,叫他勉強能活就行。如果活不了你們先緊著自己的孩子吧。」

啊!小伢子吃驚地望著這一幕。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為什麼林阿姨這樣一個,給他感覺那麼像媽媽的女人,會舍下自己的孩子!

她還真麼狠心,居然說給孩子點清水糊糊就行!他媽媽也是實在沒活頭了,才舍下他去黃泉了!

小伢子情不自禁地問出了口。

林阿姨和老鄉們都看向他,老鄉責怪地叫了一聲「小伢子」。

林阿姨卻走過來,模模他的頭︰「苦伢子,帶著孩子沒法干革命,阿姨要干的事情,他是個拖累。」

「革命比你孩子還要重要?」

「你不愛他嗎?」

林阿姨模著他的頭,淚光連連,半晌沒有說話,最終模了模他的頭︰

「愛。我愛他。但我不僅僅愛他。」

「那你會回來接他嗎?」小伢子替小嬰兒,也像替那被母親拋棄在人間的自己問。

林阿姨默然片刻,沒有騙他,也沒有寬慰他︰「如果能回來,我一定回會回來。」

「如果回不來呢?他從此後,將沒有媽媽了。」

林阿姨蹲子,看著他,柔聲道︰「如果我回不來。他會失去一個媽媽,但是,他會有無數個媽媽。」

「我因為革命失去了一兩個孩子。可是,天下無數的你這樣的苦伢子,都能活。」

林阿姨沒有留給孩子任何值錢的東西——她把唯一值錢的一塊表送給了小伢子。

她自己捏著一件留作紀念的孩子小衣裳,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解放後,他才知道,林阿姨被敵特抓住了,在新中國宣布成立的時候,在曙光前夕,被殺死在敵人的黑牢里。

死前的那一夜,一筆一筆,林阿姨將她想象里的五星紅旗,繡在了她珍藏的小衣裳上。

她活下來的戰友說,林阿姨對著那件小衣裳喃喃自語︰

「媽媽沒有給你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是媽媽爸爸和叔叔阿姨,給你,給你們留了一個干干淨淨的新中國。」

李峰的眼淚終于流夠了。

女子像撫模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撫了撫他的頭發︰「我該走了,苦伢子,你要走下去。拿回‘自己’。」

李峰重重地點頭。

林阿姨的身形化作無數星星,呼嘯著向天上沖去。

轟,那天空破碎了。

無數亮晶晶的碎片落了下來。

張玉伸出手,接了一片在手里,眨了眨眼︰「鏡子?」

原來,林城之所以宛如白晝,是因為天上是一大面鏡子,一直反射著遠處的光源。

李峰伸手撿起一面發著金光的鏡子碎片,握在手中,沉默地望著天邊的星星四散消失。

林阿姨和無數位阿姨、姐姐,拋頭顱,灑熱血,開闢新中國,建設新中國。

她們性感嗎?或許怪物覺得,她們不如木雙雙有「女性魅力」。

所以,它要污染林阿姨,讓她們變得「妖嬈美麗」,當「真正的女性」。

可是,李峰心里,卻始終覺得她們才是真正魅力無邊的女子。

他凝眉,將這枚鏡片與另一片黃沈城的鏡片一起,拼成了一面完整的鏡子。

兩面鏡子碎片合二為一的剎那。

 擦。

整個內核層裂開了一條巨大的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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