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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頃碧波之下, 永遠是幽暗的。只有大蚌痛苦而成的珍珠, 能照亮附近一尺的沙子。

隨著不遠處的大蚌一開一合, 海水也一明一暗, 晃晃蕩蕩。貝殼在珊瑚叢中,隨著珊瑚輕緩地搖擺。

吮完鮮美的牡蠣, 她躺在貝殼里胡思亂想。

宮殿中又在敲擊成排的海珠, 吹奏碩大鯨骨中間的孔洞,鼓著螺殼。

波濤一樣豪邁的樂聲隨著晃蕩的海水,遠遠地傳來,進了她的耳里, 激得耳鰭同節奏一起擺動。

她翻了個身, 想︰我不喜歡這樣的演奏。

歲歲年年, 海葵都白了顏色,不知潮汐幾次,他們還是老一套, 連一個音調都沒有變過。

等到血腥味傳來的時候,她便更厭倦了,在柔軟粘膩, 不會掛傷鱗片的海草席子上模索,

終于模到了一個圓圓的、硬的像石頭的東西,將它捧到眼前。

小圓片是燦燦的, 像宮殿的後花園,金沙的顏色。

她湊近瞧了又瞧,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

它也跟金沙一樣又硬又涼。

無論她將它壓在柔軟的月復部下多少年, 它都是這樣的溫度,尚且不及遠道而來的洋流一半暖和。

失望而珍重地把它小心地藏回海草下,遠處的急劇震動的海水,告訴她有同伴來了。

「珍珠兒!」她們早已迅如閃電地游到了附近,白鯊護衛列隊,遙遙的綴在其後。

她懶洋洋地從貝殼中探出頭來,卻被她們一把拉起,簇擁著往外推︰「你馬上就要十五歲了!去呀,去宮殿里呀!」

她們說︰「享用美味,裝飾尾鱗,敲擊編鐘,吹響鯨骨笛,我們將踏浪追魚,歡愉度日。」

不悅地從她們手里扭開,滑走,她倏爾游到了幾步之外︰「允許我穿過一重重海水,去海上?」

為首的大姊頭疼地問她︰「海底不夠美麗嗎?你非要去海上做什麼呢?你不要再惹惱主祭了。」

珍珠兒擺動自己天青色的魚尾,卻不答,只道︰「你們都能去海面上,為什麼不許我去?」

「你知道的,你犯過錯。」

「我犯過什麼錯?」

「親愛的,」大姊說,「我們都沒有你那稀奇古怪的,非要同真理作對的脾氣。快快樂樂度過三百年,化作咸泡沫,不好嗎?」

「好了,快點兒吧,再遲一些,美味的八爪魚,就要被分食完了。」

珍珠兒從魚卵里破殼時,正是最混亂的時候,她也染上了這一代孩子們的怪脾性。

她總是認為,世上該有星星,該有太陽,該有不滅的靈魂。

可是,哪里有呢?

尾巴是漂亮極了的天青色的鮫人珍珠兒,悻悻然,不發表意見,只隨著眾年長的同伴,游往宮殿。

一路上,她見到橘黃色的海葵,要湊上去招惹。

見到微微發光,群聚而往的小銀魚群,也沖進去模一模。

大姊在前頭說︰「這可憐的小東西。她一定沒有忘懷她的痴想!叫我怎麼放心?」搖搖頭,提著心,引她往宮殿去了。

到了水晶的宮殿里,粉紅的大蚌,碧綠的水草,潔白的砂礫,早就坐滿了客人。

最上面的戴著海蛇冠冕的主祭,正等著她們到來。

她是一只大蝦,老得夠可以了,須發皆白,原本透明的甲殼灰又厚,渾濁得要命。猙獰的海蛇在她頭上扭來扭去,襯得她看起來更加滑稽。

珍珠兒不情不願地游進來,所有和她一起等待成年的孩子們,早已都在了。

她們的眼楮含嗔地瞟她一眼,怨她耽擱時間。

很快,祭典就將開始了。

每一條年輕的尾巴上,都貼上了牡蠣,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昭顯著各自的地位。

輪到珍珠兒的時候,她擺動著那條美麗光華的尾,不帶什麼希望地問︰「這一天,我可以浮到海面上去嗎?」

主祭說︰「有的孩子,想要追尋配偶,有的孩子,想要見識新的風景,有的孩子唉,總之,各色各樣的。」

她嚴厲地問︰「珍珠兒,你要去做什麼呢?」

珍珠兒說︰「我要看看真理。」

主祭盯了她半天︰「那麼,你去吧。」

珍珠兒先是吃驚地愣了一愣,隨後,她猛地在海水中翻了一子,她太高興啦!不待鯨骨的笛子吹響,來不及享用大蚌柔軟的髒器里盛著的美味八抓魚,就猛然沖了出去。

橫沖直撞,撞倒了南大洋的大烏龜,撞翻了北大洋的海蜥蜴,又一尾巴打翻了祭祀的冠冕,就直往上游去。

海水也是帶著層次的。冰涼的海水,暖意的海水,澀澀的海水,咸咸的海水。

她游過一重又一重漆黑的海水,游魚四散。

終于,海水漸漸有點兒透亮了,她一個猛扎,沖出了水面。

她終于躍出了海面,卻極失望地停在了那︰

這是與海底深處,一般無二的深夜。

一輪搖搖欲墜的月,懸在天邊。

海上騰霧。

霧氣茫茫渺渺,無邊無際。

月光穿不透霧氣,從海面望去,連月亮都像一輪蒼白朦朧的光團。

她的身旁浮出其他好不容易追上的同伴,她們取笑說︰「你還不相信嗎?世上沒有太陽,沒有星星,只有月亮。」

她呆了半晌,仍不死心,朝著那蒼白的月亮游去,游了不知道多久,那無力的,虛弱的,慘白的光團,仍舊半死不活地懸在天際。沒有近一點兒,也沒有遠一點兒。

她的同伴們早已一個撲騰,扎入水中︰「你自己玩吧,我們得回殿中參加歌舞去了。」

珍珠兒望著那團不遠不近,虛弱蒼白的月亮,傷心得幾乎不能自己。

從小,她們就知道,海面上與海底,都是永夜。

而海面更加沒趣,除了那一輪冰涼蒼白的月亮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荒得很。而海底有海草,有明珠,有各色的魚群,千奇百怪的生物,有說不盡的趣味。

所有能言的魚群,游過四大洋,都說︰「哪里有溫暖而會懸掛在天際的東西呢?哪里會有太陽所能而成的火焰呢?只有循環定時而至的暖洋流。」

「世上又哪里有群星呢?倒不如發光的銀魚兒群。」

可是珍珠兒破殼的時候,卻親眼見過一團灼熱至極的,金紅的輝光,領著銀色的點點輝光,擦身而過,猛然從海中沖出去了。

她因此剛剛出生,便被燙掉了一片鱗片。

她的鱗片,四邊被燙焦了,蜷縮成圓圓的,變得又厚又硬,顏色成了燦燦的金色。

因此,當長大的同伴們,都不再相信太陽和群星的傳說時,她卻小心地將這一鱗片珍藏,始終相信世上是有太陽與群星的。

她們鮫人的壽命只有三百年,晦暗海中巡游的三百年一到,她們就將化作海中咸腥的泡沫,一堆而散,什麼也留不下。

而傳說中,只要找到太陽,她們就能擁有不滅的靈魂,死後升為群星,永遠居住在溫暖光輝之中。

為此,她自小就屢屢違背禁令,尚未成年,便一門心思往海面跑,屢次遭到養育她們的祭祀們的斥責。

盯著那輪蒼白的月亮看了很久很久,扎回海中,珍珠兒垂下頭,往她的珊瑚叢的位置游去。

她的耳鰭忽然微微一晃,接收到了一道巨大的波蕩。

珍珠兒望見,暈著金色的波紋驟然一圈圈蕩開,整片大洋都隨著金紋晃動,無數的咒罵聲傳來,她的同伴們被海水卷來卷去,眩暈得厲害,仿佛遭受了最厲害的海底地震,拼命往遠離震蕩的方向游去。

那是金色的,光輝的圓圓的

難道是太陽沉入海底了?

精神一振,同樣頭昏腦漲的珍珠兒卻橫下一條心,奮力地游往那位于震蕩中心的金光圓環。

力量耗盡的時候,她終于把它握在了蹼指間,然後,她昏昏沉沉的,就摟著「太陽」,往海底沉去。

眼前徹底黑下去前,她听到了一聲輕輕的,與鮫人發聲方式不同的「咦?」,似乎是從懷中傳來,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的新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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