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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清晨, 天亮得很晚。

討厭的麻雀都在窗子外嘰嘰喳喳地叫了, 加文才慌慌張張地從床上爬起來, 看了一眼鬧鐘。

天啊, 都已經九點了!

這一次,肯定要遲到了。

他埋怨著老媽, 為什麼沒有像以前那樣, 咆哮著叫他「快去上課!起床!」。

自從她進了那古怪的,從不見拜神,但是只讀「經書」,把做禮拜叫做「學習」的野雞教, 就迫不及待地把他送進了這所教派附屬中學。

這所中學比他過去待過的所有的學校都要嚴厲, 總有教不完的東西。天吶, 連一次的遲到都要批評!

烤箱里放著面包,熱氣散得差不多了。加文把它揣在手里,扯了書包, 單肩背在背上,匆匆忙忙往外跑去。

這時候,溫度還比較涼爽, 沿路的草坪上,有鳥雀在跳來跳去。

加文這個壞小子,還有閑心撕了面包的一小塊, 撕碎了,撒向它們︰「吃吧,邊吃邊排泄的蠢東西!」

鳥雀爭先恐怕地去搶面包碎屑, 加文活學活用了一陣昨天生物課上學到的知識,哈哈笑著往前跑了。

奇怪的是,今天沒有護理草坪的人出來罵他,街上也特別安靜。

一路飛快地跑過了草坪,望見了學校的大門,上面刻著「勞動最光榮」的校訓。

沒有听見鈴聲,也沒有听見朗誦聲,加文想︰完了,肯定上課了。

他不情不願地,準備被門口的值班教師逮住,扣掉分數,卻見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連佩戴著紅袖章值周的學生也沒有一個。

慈祥的門衛老爺爺也看不見人影。

加文這樣想著,心虛地走進了校園。

在快走到教室的時候,他磨磨蹭蹭,探頭探腦,貼著牆走,想看看這是哪位老師的課。

語文課的馬丁先生不好惹數學課的哈里斯女士笑里藏刀 ,千萬別是班主任,時事政治課的布爾先生!

他從來不生氣,但是總有一百種辦法,讓你自己慚愧得哭出來。

他還是他們社區的牧師,誰在他課上作怪,你家里人肯定頭一個知道。

加文探頭看了一眼︰果然是政治老師布爾先生,他立刻把腦袋縮了回去,但是,布爾先生已經看見了他,微微提高了聲音,叫道︰「加文,進來吧!」

每個人都坐好了,加文頂著同學們的注視,羞得滿面通紅,低著頭,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了教室。

今天教室里的氣氛顯得格外安靜,沒有一個人做小動作的。各種膚色的同學,坐得分外筆直。

「這是今天的課表。」布爾先生今天有些憔悴,眼楮下是一抹青黑,咳嗽著,似乎一夜沒有睡一般,穿著往日的夾克,從他那本翻爛了的課本里,把一張紙遞給加文,沒有責罵他,只是溫和地說︰「加文,今天的課堂會有點特殊,你快坐好吧。」

加文不明所以地往後看了一眼,卻險些嚇得一個踉蹌。

教室後面坐滿了人。外面的走廊也站著人。

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

其中一個,是他的媽媽!

她瞪了加文一眼,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像其他人一樣,坐在教室的最後面,還夾著一本課本,簡直——簡直像個小學生那樣的規規矩矩。

加文的眼角還看到了門衛老爺爺那黑臉盤,白胡須,還看到了負責看管草坪的大媽桑珊。

他感到驚奇,又灰溜溜地立刻坐到了位置上,感覺後背如芒在刺。

布爾先生說︰「同學們,我們今天的課表,大家應該都看到了。」

加文才發現,這一張課表上,沒有語文課,沒有數學課,整整一個上午,寫的都是政治、政治、政治。

課表,下午的課,一片空白。

「昨天的消息,大家應該都听到了。」布爾先生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同學們上課。」

最後一次!加文驚訝地睜大眼楮,他只知道,昨晚,媽媽和一群教友們焦慮地坐在屋子里,整整一晚上都在激動地交流著什麼,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想,難道布爾先生要被調走了嗎?

「這一節課,我們不再上新課了。我想和大家,談談我們每個人的人生。」

「同學們,你們,將來想有一個怎麼樣的人生呢?」

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站起來說︰「我想做個醫生。」

其他同學紛紛舉手,他一口氣點了七八位同學。

有的說,想做個老師,有的說,想做一位科學家。

布爾先生連聲說好,又點了加文︰「加文,你也來說說你的看法。」

加文愣了愣,在這麼多同學和大人的注視下,他站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做什麼都好。」

「你就沒有想過自己將來的人生嗎?」

加文撓了撓頭︰「想我只要開心就好。」

布爾先生說︰「請坐吧。小加文,可是你怎麼能天天開心呢?」他似詰難,也似嘆息一般,說︰「同學們,你們想要人生的人生,都很難實現。」

「可是,這怎麼能怪你們呢?瑪麗,」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叫瑪麗,布爾先生說︰「你想做個醫生,可是,你家里出的起上你上好學校的錢嗎?你知道,讀醫科大學一年的學費,要多少嗎?」

瑪麗含淚低下了頭,她知道,她的父親吸.毒,沒有工作,母親靠做服務員,賺取小費為生。兩人早就離婚了。

「喬治——」布爾先生說︰「你想當個科學家,可是,就算你拼命地讀書,你也考不過那些從小就有各種校友推薦的學生。你沒錢去讀大學,你沒有推薦信,怎麼在門閥林立的學術界謀得敲門磚呢?」

喬治一語不發,他單親的母親得精神病自殺了——美國因為壓抑的社會環境而自殺的社會底層人不少,他的母親只是其中之一。他自小與老祖母相依為命。

布爾先生冷冷地,但是又嚴肅地掃了一圈︰「你們將來,只會是同你們的父母一樣的司機、服務生、快遞員。」

「可是,怎麼能怪你們呢?」

「和你們一樣的歲數,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有了一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

和你們一樣的歲數,有的人,早已連博士的導師,都已經定好了。

和你們一樣的歲數,有的人,吃喝玩樂,大可以什麼都不干而一輩子開心。」

今天的布爾先生,分外的刻薄。

他一口氣連說了這麼多話,又問坐在後座的看管草坪的,大媽桑珊︰「桑珊,你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呢?你有想過,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桑珊站起來,她的厚嘴唇動了動,嘆息說︰「先生,我四十歲了。」

「四十歲了。那你以前,想過做什麼人呢?」

桑珊拘謹地說︰「我想過,做一個護士。」

「為什麼不呢?」

桑珊難堪又嘆息似的說︰「先生,您知道的。我不得不離開那里。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拋下我走了,把我‘嫁’給了一個比我大幾十歲的男人當妻子,他隨意地打我,罵我,沖我發脾氣。我十四歲就生了孩子,不停地生。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我到了三十五歲,他死了。我終于擺月兌了這一切。」

布爾先生指著黑板上的美國地圖,說︰「這里,紅的,全是允許一個十歲,甚至更小的孩子,結婚——在他們還不知道什麼叫婚約的時候,就被結婚的州。」

地圖上一片血紅,幾乎沒有一個州可以幸免。

教室里都沉默下來。

布爾先生又問門衛的老爺爺︰「老伯德,你為什麼會流落街頭?」

黑膚的老伯德站起來,說︰「先生,我出身在一個黑人社區。那里有酗酒,有年少賣.婬,有引誘人自焚的邪教,有光明正大搶劫的少年犯,有毒.販、有青天白日在街頭吸.毒者。唯獨沒有什麼好東西。」

「我的一家人,都是癮君子。我的妻子,偷了我畢生的積蓄,去買過癮的注射液,那時候,她還懷著孕,我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是個死胎。幾次懷孕,她生下來的都是死胎。」

「先生,我沒有學歷,人們一听,我是從那個社區出來的,就背著我——他們是背著我的,但是,我知道,他們都在說,他是個潛在的犯罪者。先生,我沒什麼好說啦。一個出生在犯罪者遍地的地方的人,人們也就當他是個犯罪者。我沒什麼好說的啦。」

布爾先生以一種嘲笑的口吻問︰「美國許諾了幾百年的平等,去哪里了?諸位,去哪里了?」

他用那根長長的直尺,敲著桌子,繞著所有人走了一圈︰「先生們,女士們,我們建造了這所學校,這一個月里,我們問心無愧。」

「別的對窮人免費開放的學校,不是教著要你們為神獻出自己的一切,就是教你們如何墮落,教你們怎樣做一個合格的,不麻煩富人的窮人,教你們厭惡知識,永墜在地獄。」

他走了一圈回來,雙手撐在講台上︰「我們教你們的,卻不是這些。」」我們教的是切切實實的知識,是教你們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

「你們也許覺得,我說的太難听。我問的,太刻薄。

但是,這是我要教你們的最後一課。」

布爾先生眼鏡片後的小眼楮里,似乎閃著一點淚光︰

「看清楚了,我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難听’,命運對我們說出的詞匯,就是這樣的‘刻薄’。

「我不奢求,這一個月,我能教出什麼東西來。我只希望,你們記得,神不能,命運,也永遠不能安排你們的人生。」

「即使以後發生再怎麼不堪的事情,永遠,永遠要記得,你們的生活,你們的人生,你們的生命,和白宮里的,和那些別墅的,一樣寶貴。不要放棄,不要墮落。熱愛你們的生活。」

「瑪麗,不要踫那些毒.品。」

瑪麗說︰「是的,老師。」

「喬治,你要多開朗一些。」

喬治說︰「好的,先生。」

「加文生活不能永遠開心,但是,更不能因一時的挫折,就放棄開心。」

布爾先生把教室的孩子一個個叫了過去,他似乎還想說很多,很多,但,最終,他只是看了一圈教室里、走廊外的所有面孔,男孩,女孩,年老的,年少的。想記住每一張臉似的。

校園外警車的聲音響起來了,還有槍響。

布爾先生卻分外鎮靜,他舉起胳膊,拿著粉筆,在黑板上,用力地寫下了一行漂亮的花體字︰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下一刻,身著防爆衣的警察手持沖.鋒槍,擠開了人群,在一片混亂里,沖進了教室。

「我們是來逮捕共產主義分子的!都讓開!」

一片混亂里,加文呆呆地看著那張熟悉的、憔悴的臉,想︰「共產主義分子?他不是我們的老師,我們的牧師嗎?」

布爾先生被雙手倒扣地逮捕走了,他被拉出教室的時候,頭上頂著槍,昂著頭,憔悴的神態,一語不發。

警察不停地盤問著所有人,加文的耳朵里轟隆隆地響,卻扒著窗口,看到了布爾先生被押著走出了校園,他嘴巴在動,加文听見他在唱著什麼歌。

但是,太遠了,加文听不清,于是,他回過頭,看著混亂中,沒有人去管的,黑板上的「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卻听到母親鎮定在回答一位警察的盤問︰

「是的,先生。他和校長吉姆先生都是一個教派的共產主義?不,不。警察先生,我們不知道這些,我們只是听他們傳教。」

「傳教的內容?」

母親的目光略過黑板,輕輕地回答道︰

「他們只是告訴我們,我們的人生,我們的生命,一樣非常寶貴。」

「他們教給我們的,唯有熱愛生活。」

「新聞里,說是邪教徒血拼炸了白宮。」

陶術放下新聞︰「不過,暗地里,我看國外有人說,是美國鬧共.產黨。美國抓捕共產主義分子,結果手段太狠,當場暴.亂,美國人自己放的炸彈,用來掩蓋鎮壓暴.亂,胡亂殺人的事實。」

褚星奇感興趣道︰「美共?」

「不是。」陶術搖搖頭︰「听老師說,這伙人以新生教派為表皮,資金來自海外。」

「只是,從最近大概就是我們從日本驅逐文本回來的那段時間吧,從那時候開始,資金不知怎麼斷了。結果這幫人還咬牙開著免費學校,組織幫助窮人,然後搞募捐,搞農場。結果被美國發現了資金的不正常。」

陶術嘆了口氣,喃喃說︰「唉,最近,怎麼各國,都鬧得不同尋常啊。」

他輕輕地合上了報紙,合住了報紙上美國人義正辭嚴,卻帶著一股窮凶極惡的冷冰冰的新聞里,對這群「邪教徒」輕飄飄的描述,︰

「盡已伏誅。」

「死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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