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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核層的鑰匙, 有可能在月宮或者百鬼身上。」

鏡花水月中, 常教授話音剛落, 耳邊, 就有資深者驚呼︰「那是什麼!」

王勇等人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高空中, 有一個人影, 正緩緩飄向銀月。

張玉旋身而落,重新歸隊,她眯起眼楮,盯了那影子片刻︰「女人。穿著白衣服。」

其他國家的資深者, 連忙取了出來科幻文本出產的高倍數簡易望遠鏡, 架起一看︰「看打扮, 是一個穿著白無垢的日本女人。」

白無垢?褚星奇躥過去佔了望遠鏡一瞅︰「是小林美子。」

隊伍中的各國資深者,都曾听過小林美子的名字。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幾乎把臉貼在了鏡面上, 催促褚星奇︰「把鏡花水月懟得離望遠鏡近一點,讓我們看看。」

航母上,鏡花水月的圖像被放大了。日本的那位門閥貴公子道︰「確實是美子。」

「她為什麼要去月亮?難道內核層的鑰匙, 真在月宮?」在場者猜測。

鏡頭中,小林美子似有所覺,她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 定定,正對著望遠鏡。

常教授注意到,她手里握著一本書卷, 那應是核心文本。

小林美子收回視線,在鏡頭中,步子一邁,順著形成階梯的月光,一步步,走進了銀月之中。

月輝大盛的一剎,身處冰原的王勇等人,只覺無形的水波一蕩,黑夜劇烈地晃動,風雪消停,冰原開始融化,什麼簌簌的東西從冰原下生長了出來。

「手!手!」有人失聲,駭然看去,冰原上雪化冰消,無數的人類的手臂,從變柔軟的褐色凍土中伸了出來,似乎地下的亡者都醒來了。

現實世界中,航母上,各國的參謀團,遠遠望去,覆蓋在日本國土上的濃霧,在高空翻滾得越發厲害。濃霧中,無數幽眇淒涼,如冥府縫隙里鑽出的歌聲,遠遠傳去,竟然能送到遠在太平洋的他們的耳朵上,恐怕大半個世界都能听到這些歌聲了。

而鏡花水月里的文本世界中,仿佛正在褪色的黑夜冰原之上,那些手臂還在往人世掙扎,即將爬出。

王勇凝神感受,沉聲道︰「各位,文本世界已經進入內核層。預備,戴上四維眼鏡,我們準備躍進!」

所有的資深者都已經翻出四維眼鏡戴上,眼前的世界頓時虛化,泥土軟得如水,他們的身體開始沉入冰原褐色的泥土中。

地下的泥土是什麼味道的呢?

微微的涼氣,土腥氣,苔蘚,還有一些早已枯死的植物的根睫。甚至,他們踫到了一些巨大的,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骨骼化石。

泥土中,無數膚色發青,或者只剩了一具骸骨的亡者,有的頭上已經生了化鬼的犄角,正舉著紅旗,奮力向上升去,要浮到陽世。

資深者們和拼命往上游向陽世的亡者們錯身而過,直到腳底踫到土地的一霎,他們重新睜開眼,卻見眼前是一片薄薄的黃昏,落著細雪。

天上的雲是亂的,低低的,血紅的。回旋的風卷著急而密的細碎白雪,連地上的泥土都紅的刺目,一片片美得妖異的赤色花海輕輕搖曳。

美國人感興趣地東張西望︰「這是哪里?」

「這是內核層。」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王勇怔了怔,熟悉的場景喚起了他的記憶,身穿嫁衣白無垢的小林美子,卻微微笑道︰「‘愛麗絲’,再次見面了。」

小林美子上月宮,他們入地底,卻相逢一道。

王勇道︰「月宮與地下,都是內核層的鑰匙?」

小林美子頷首︰「沒有月宮天人高舉神國,使得眾生背鎖鏈、短壽數,又哪里來的地下百鬼?」

他們中間隔著一條河流。

王勇道︰「你早就握有核心文本,更直知道內核層的鑰匙在哪里?為什麼卻一直隱而不發?」

頓了頓,王勇問︰「你的核心文本,又是從哪里來的?」

資深者們站在河的此岸,小林美子卻站在河的彼岸,她站的彼岸,立著一塊碑文。

碑文後,忽然繞出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半邊面容早已腐爛,她用只剩下白骨的骨手抓住小林美子的衣服,仰著頭,叫了一聲︰「媽媽。」

小林美子垂著頭看了一眼小女孩,卻答非所問︰「這是我的女兒愛子。」

「他們對我說,你看看,這是誰的時候。

我從來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愛子。」

她垂著眸,發自心底的溫柔神光出現在面孔上。

「愛子死在即將過六歲生日前夕。」

她被從牢里帶出來的時候,那位早已死去的作家,領著她到愛子的墳前,說︰小林美子,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們從何而來的話,你可以看看這是什麼。

鏡花水月忠實地轉播著這一幕。

郝主任忽然呼吸一急,在耳機里再次催促褚星奇︰「放大,放大,看一下小林美子手里的的核心文本。」

放大,放大。

最後清晰地顯示在鏡花水月的屏幕里的,並不是粗粗看去的一卷書冊,而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面粗糙地繪著百鬼夜行的圖畫。

大概是從一本《百鬼夜行》的畫冊上撕下來的封面。

小林美子的眼圈漸漸紅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時候,我才知道,愛子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六歲生日,早就偷偷準備好了許願賀卡。」

鏡花水月前,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張薄薄的紙片上,用鉛筆,寫著一行歪歪扭扭、頗多錯別字的字跡。

小女孩撿來了這張被人隨手丟棄的畫冊的紙片,她偷偷藏在衣服的兜兜里,請教了網吧的網管叔叔,咬著筆頭,寫下了一句話,等著過生日的時候,把賀卡拿出來。

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過六歲生日,就已經夭折了。

小林美子的聲音,低得幾乎和細雪一樣冰涼,她說︰「我是在愛子的墳墓里,得到核心文本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文本,根本不是什麼《百鬼夜行》。」

鏡頭前,顯示著那孩子的筆跡,赫然寫著︰

「愛子希望媽媽不要那麼累哦,希望媽媽的願望都能實現。」

真正的核心文本,根本不是百鬼夜行,而是寫在《百鬼夜行》封面紙片上的,愛子的祝福。

愛子希望媽媽可以實現願望。

但愛子死後,當年的小林美子在墜入河中的一霎,只有一個願望。

那早已腐爛的小女孩只叫著媽媽,懵懵懂懂,小林美子說︰「但願百鬼行地上,人間為鬼蜮。那是當時,我唯一的願望。」

她希望,早已死去的人復生在人間,世上再也沒有早夭的愛子,沒有她患精神病自盡的母親,沒有她殘疾被辭退的父親,沒有她因貧而暴怒的丈夫,沒有遇人不淑,重復著祖輩命運的小林美子。

可是人世沒有可能,而听說,只有幽冥之中,有公正。

鏡花水月內外,所有人一齊默然。

常教授卻恍然,仿佛將都想通了,嘆道︰「原來如此,難怪小林美子從女兒死後,就得到了特質。她一旦顯現特質,就永遠穿著白無垢。」

「老常,這跟白無垢有什麼關系?」

常教授解釋道︰「日本的文化里,白無垢,最早是喪禮上,死者穿著的白色,意喻祈禱靈魂不迷失,吊唁亡魂,也暗喻著女子在原來的家庭早已死亡,在新的家庭獲得新生。」

而小林美子穿著白無垢,則意味著她在陽世的人生早已死亡,只有在陰間才得以新生。

稍稍一停,常教授帶著一些悲憫,望著鏡花水月里的女子︰「神隱,在日本的文化里,是指將人帶離陽世。」

美國負責人听罷,皺著眉道︰「那這樣一來,日本的這些鬼怪文本,算是小林美子招來,融合點是她的女兒?她舍得驅除?」

同樣的顧慮也縈繞在內核層中,王勇等人心頭。

美國的副領隊上前一步,行了一個深深的禮節︰「女士,向您致哀。但是,請您為全人類和您自己的國度考慮,請下手毀掉核心文本與融合點。」

小林美子卻沉默半晌,身旁的「愛子」沒有神智,只會繞著這個她轉,叫著媽媽。

她仿佛沒有力氣一般,輕輕地說︰「再等一等吧。」

狄克說︰「小林女士,雖然很遺憾,但這不是你真正的女兒。」

小林美子苦笑道︰「我知道。但是地上,日本,他們還在救災,無論如何,等一等吧。再等一段時間,我會親自動手」

「那些是文本生物,女士。」

「鬼怪?」小林美子說︰「可是,老人被無償地背進療養院,婦女走出家庭,學校的大門永遠向天下打開,他們舍命去處理被隱瞞了幾年的福島,他們甚至為了救孤兒而同樣地在地震里流血」

她忽然住了口,撫模了一下「愛子」的頭發,仿佛辯解,又仿佛勸說自己一樣喃喃︰「我早已下定了決心我下定了決定了,我只是,想等一等。」

安琪拉在頻道里說︰【她的情緒在劇烈地起伏。】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做出了同樣的判斷︰「小林美子動搖了。」

所謂的等一等,無非是動搖而已。

他們站在航母上,通過衛星,遠眺日本。

整個日本國土的上空,那股濃霧翻滾得越來越厲害。

美國的負責人接了個電話,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國內傳來數據,日本這邊的文本波動重新出現了。而且,國內附近出現了海嘯。郝,你們呢。」

郝主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儀器傳來的信息︰「我們也一樣。」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要剝離文本世界,對地球來說,就比較難了。王上校,加快進度,你們可以先試著勸一勸小林美子。】

收到信息的各國資深者站在河此岸,王勇說︰「小林美子,我希望你以國家為重,你們國家,也在等你的回復。這是國家的命令,必須執行。」

小林美子卻略帶嘲笑地嘆息︰「是什麼國家呢?是被送上審判台的門閥世家的老一輩,和我送出去的,那些尚且保留有一線良知的門閥世家的年輕一輩,他們世世輩輩子承父業統治著的國家?還是我、奈春,上野谷、愛子,能活下去的國家呢?」

她果然動搖了。

一個性急的法國資深者,不耐煩地立刻踏進河流,試圖渡河,強行搶奪文本。

狄克一驚,立刻想要阻攔,但是來不及了,就在法國資深者一腳踏入河流的一剎,他全身融化了,變成一灘血水,流入了河流,消失無跡。

王勇警告剩下的人道︰「內核層的一花一草,往往都是某種象征。不要輕舉妄動。」

褚星奇見此,模模下巴道︰「各國的神話里,都有冥府與河流的關系。往往順著河,或者去水底,就能通往陰間。這些連通陰陽的河流,往往危險異常。」

小林美子在彼岸道︰「此河是忘川,生人不可渡。」她看了一眼能飛翔的安琪拉和張玉,善意提醒︰「你們中國的神話里,應該也有傳說。鴻毛從忘川上飄過,也必然沉下。」

張玉接收到這善意,不解地蹙眉︰「你應該,毀掉它。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小林美子淡淡一笑︰「這位是中國的最年輕的特質者吧?真亦假,假做真。對很多人來說,它就是真的。」

張玉卻笨嘴拙舌,她想要說話,又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便搖搖頭,不再言語。

氣氛一時僵硬下來。

褚星奇的耳機里卻忽然接到了郝主任的信息︰【星奇,把鏡花水月轉向她,讓我跟她對話。】

「小林女士。」鏡花水月放大後,郝主任的聲音從其中傳出,他那油光水滑的官僚模樣也顯出在水鏡上。

小林美子道︰「‘淮’先生,您好。」

「小林女士,你既然如此猶豫,又為什麼,要進入到內核層呢?你大可以直接瞞下取得文本的消息。」

小林美子在河對岸怔了怔,卻听郝主任讓了一道身子道︰「這是我們身後的日本,你也看到了吧?」

身穿白無垢的女子不語。

「日本,作為這一次地震和海嘯的中心,應該損傷十分嚴重吧?但是,剛剛,我們接到了新的報告,新一輪的海嘯正在襲擊各地。」

「他們救災,即使犧牲再多,救得過來嗎?」

「小林女士,請你回憶初心,為什麼你要站在這里。無論是再怎麼隱蔽的文本,在即將完成與地球融合的幾個關鍵節點,總會有劇烈的、掩蓋不住的波動,和特異的現象。你也是特質者,這個常識,應該是有的。」

她為什麼……要站在這里。

白衣女子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眼中的茫然浮現出來。

是啊,她為什麼要站在這里

郝主任見她的神態,道:「你是很成熟的特質者,曾經在國際上,我們多有合作。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人。」

腦海中,舊日的日本,與今日的日本的對比,飛速閃過心頭,母親、愛子的臉龐流連不去。

手掌緊緊攥成拳,然後又一點一點松開。

過了半晌,小林美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

她說:「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麼,她終是沒有說出口,怔怔地,兩眼放空。

過了很久,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一般,她終是很長很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終于做出了什麼抉擇,卻含淚笑了。

她撫模了一下「愛子」的頭頂,蹲下,親了一親她腐爛的臉龐。

然後,她站起來,說︰「我想,和他們最後對話一次。」

她伸出手,輕輕地按在地上。

然後,整面忘川便沸騰起來。整條忘川,如變成了一面水鏡,顯出日本如今的景象,正坐在辦公室中的一位頭戴紅星帽,正看著手中的救災犧牲報告,和災區報告,而焦慮嘆息的堅毅男子,忽然愣了一下,抬起頭︰「美子同志?」

小林美子輕聲道︰「是我。」

「我是來,道謝的,也是來,告別的。」

「謝謝你們,告訴我,社會可以被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謝謝你們,教會了我很多。」

她躬下腰,一連說了很多聲謝謝。

男子不問也不怪,似乎早已預見這一幕。只是說了一聲︰「這終究,是你們的社會。不過,讓我們再說一聲再見吧。」

他站起來,望向樓外。街道上,扛著紅旗,一身水泥灰塵的軍人經過,他身後跟著一個熱情地追著要為他擦汗的小孩子。

小孩子原本是追不上的,但在這一剎那,所有的戴著紅星的鬼怪們,都停了一停。

小孩子看到前面的五角星叔叔停下來了,便踮起腳,說︰「叔叔,你擦擦汗吧。」

年輕的軍人就蹲下來,果然接過毛巾擦了擦流著灰塵的汗,然後,他模著這個孤兒的頭,笑著說︰「以後,要好好長大啊。要靠你們自己了。」

下一刻,孩子的毛巾飄飄地落了地,沾了塵埃。

因為雙手過于顫抖,撕了幾次,才撕拉一聲,正面繪著百鬼,背面寫著稚女敕祝福的賀卡,撕裂為了兩片。

小林美子竟仿佛再也承擔不住不住輕飄飄的兩片紙的重量,任由它們飄零在地。

「愛子」卻彎腰撿起了它們,早已死去的雙眼里,竟然恢復了神智,把它們重新交到了她手里,笑著說︰

「媽媽,你的願望,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哦。」

小林美子始終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落在了在變得透明,即將消散的愛子的手心︰

「對不起」

「媽媽會的。」

雲開霧散,日本上空的濃霧散去了。

街頭被地震震垮的建築仍在原地,海嘯襲擊過的城市廢墟,尚且保留,死去的蓋著白布的殉難者,還在原地。

被鬼怪們修復的開裂道路,卻重新裂開,仿佛從來無人修繕。

蓋起的老人院不復存在,仍舊是荒草遍地的墳塋。

收養孤兒的教養院,崩塌回開滿野花的荒野。

活著的人們一臉茫然,似乎人間大夢方醒來。

孩子卻無暇顧及這一幕,他大聲地喊︰「叔叔,你去哪里了?」

但大街上,紅旗漸漸透明,終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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