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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無風, 但長江有生命一般, 托著這艘輪船, 飛般前行, 如有神助,避開了所有礁石旋渦。

船上的浙江警察嘖嘖稱奇。

卻見千里江陵一日還, 過三峽, 經過大壩,沿著長江的支流,一路南去。很快,他們就在一天後, 到了川南的一處江邊港口。

避開警察們, 王勇幾人與霍闕、閔衛作別。

張玉卻忽然被霍闕叫住了。

「我想和這孩子說幾句話。」他輕聲細語, 這麼請求。

王勇他們答應了。

王勇和耿直的閔衛聊得投機,張玉就蹲在江邊,和半身浸在江里的白衣青年說話。

她歪著頭看他, 清澈的眼楮印著他的模樣,等著他出聲。

青年卻用沾著冰涼水汽的指尖,點點她的眉心, 輕輕地,俯身在她額頭上落下了一個輕如羽毛的吻,帶著無邊的慈憐︰

「世人只道少年好。卻不知道身如少年, 乃因世無解月兌。願你有一日,真正得以解月兌。」

話音落時,張玉困惑地睜大了眼。

青年卻回身一笑, 岸邊驟然起了白霧,他化作雪一樣的龍身,直騰入長江,飛濺大浪。

「小玉?」陳薇拍了一下蹲在岸邊望著長江江面發呆的她,「霍上校都走了,你在發什麼呆?」

張玉搖搖頭,站起來。走了幾步,前方來接他們的銀昌縣的人,已經到了。

為首的一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警察制服,看起來是現代的裝扮,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絲違和。

他領著一群又黑又瘦,剃著板寸,一個個簡直營養不良得分不出男女,卻站得筆直筆直的公務員、警察,咧開一嘴牙,熱情地說︰「歡迎浙江的同志們!」

他們到了據說以貧困聞名的銀昌縣的時候,連褚星奇都嘀咕了一聲︰「很不一般啊。」

銀昌縣縣城雖然舊,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但是,街面卻干干淨淨的,連路邊的自行車都放的整整齊齊,一點兒不亂不破。

往來的行人都忙忙碌碌,精氣神相當不錯,都帶著一絲笑意。

他們還看到有滿頭大汗的工人,正爬在一架梯子上,在修一盞路燈。

幾個工人全神灌注,嚴肅又活潑,「一二三」,一邊喊著口令,一邊移動梯子,小心地護著上面的人不掉下來。

只是,略有奇怪的是,他們見他們路過,就爬在梯子上,笑著向他們揮揮手︰「同志們好!」

帶著他們的那為首的穿制度的,似乎是警察局局長的繆局長連忙向他們揮揮手︰「同志們也好!」

氣氛歡樂和諧,仿佛真跟自家兄弟打招呼似的。

而一路上,到處是捧著鮮花的、過來塞雞蛋的,還有只是想問好的各色各樣的大媽大叔爺爺女乃女乃姐姐弟弟。

這警民魚水情,看得一群人簡直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這不是貧困縣嗎?這不是來之前,听說政民關系極其惡劣的銀昌嗎?

他們這是來錯地方了?

但看路邊的一些小飯館上,明晃晃地還寫著銀昌xx賓館,銀昌xx飯館,才確定是沒有走錯。

等到見了招待所里休息的河北警方,河北警方倒是見怪不怪。

河北的劉隊長,請浙江的徐隊長吸了一根煙。

劉隊長年長,眼角額頭的褶子深,他吐出一口煙︰「我們在這等了一周,親眼看到,人送有病沒錢的治病,縣里掏錢。給走不動路沒房子的修屋,給吃不起飯的找工作,提供伙食。有錢沒錢,都活得下去啦。才七天下來,就這樣啦。」

徐隊長听懂,不屑一顧︰「這是看其他省來人了,搞面子工程?也好,我們在的時候,老百姓至少能享上幾天好。」

劉隊長把煙掐滅了,因為門外站崗的一個武警戰士聞到煙味,看了一眼。

招待所不準吸煙。

他說︰「徐老弟,他們確實是從這一周開始改變的,但是,我看他們的心是真的,我看這不是幾天的好,是以後都好下去了。」

徐隊長說︰「好?好個屁。都說父母官,父母官要是好,還能給地方整窮成這樣?」

劉隊長把煙頭丟到煙灰缸里面︰「過去確實是這樣。所以過去銀昌縣的人一直在往外逃。但是以後,我看這里未必會一直窮下去。老百姓比你知道心真不真。誰耐煩給虛情假意者真心實意?」

他們聊了一會,此行的主要目的人,特大拐賣案里的智障女孩李文靜,被銀昌縣警方帶過來了。

李文靜穿著一身新衣服,身上被收拾得齊整,她的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沒有了一開始那見陌生人就害怕發狂的模樣。

她的脾氣也似乎好了許多,見到兩位警長,在陪同的黑瘦女警鼓勵下,甚至還奇跡一般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好。」

王勇們接到通知,張玉早已奔來。

張玉早已從隱隱綽綽听到的周圍的聲音里,得知了李文靜的遭遇。

一看見李文靜,她便停了步,喚了一聲︰「文靜。」

但是李文靜卻好像不記得她了。

張玉走到跟前,她也只是歪著頭打量她。

女警說︰「小姑娘,你是文靜的同學?真抱歉,她之前受了一些刺激,以前的人大半認不得了。」

陶術低聲對陳薇解釋道︰「重度弱智,記憶力方面,通常也是有問題的,除了很親近的,或者重大傷害她們的,印象特別深刻的。有時候,她們根本不認人。」

張玉一怔。她順著文靜留下的線索,找到了那幾個人販子身上的髒東西,才萬里尋來。

但她現在好了。

文靜,卻早已因為顛沛流離,風霜苦楚,變作了現在誰也不認識的樣子。

先是心髒收縮了一下,莫名的,極端痛苦恐懼的感情涌出,霎時又被壓抑住。

收斂了眉目,又是平常淡漠冷靜的她了,張玉才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過去朋友的手。

李文靜「啊啊」了一聲,卻有些驚奇地望著眼前這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感受著手上的溫度,沒有掙月兌。

河北劉隊長說︰「銀昌這邊的拐賣團伙,前天就被繆局親自帶人一鍋端了。拐賣這個小姑娘的,也早就被抓起來了。我們得回去把河北那個小姑娘的‘婆家’也說道說道。」

徐隊長表示同意,並說要將李文靜,帶回浙江的家里去。

誰料,李文靜一听到回家兩個字,忽地又害怕起來,拉住女警的衣服,躲在她身後。

女警無奈地解釋︰「她她被賣了兩次,兩次,那些花子,都說是帶她‘回家’,所謂的‘婆家’,虐待她的時候,也都宣稱自己這里就是她‘家’。」

即使是動物,在一個特定發音下遭受了幾次毒打後,都知道條件反射地一听到這個發音,立刻遠遠逃開。

何況,李文靜終究是人。

雖然世上的許多人,並不當她是人,但她卻終究是人。

張玉雖然不解世情,卻听懂了女警的言下之意,她的心里冷得發昏,身上開始發燙。乾坤圈在她手腕上輕輕一振,似乎助她抵御這種寒冷。

如此說著,女警又問︰「她的父母,我們看檔案里還在世,為什麼沒有一起來?」

徐隊長便沉默下來。

半晌,徐隊長才說︰「李南方——就是她爸爸,她爸爸媽媽,他們不會來了。工廠里曠工一天都不行嗎,怕丟工作。而且」

而且臨行前,他們幾乎是跪著哀求徐隊長︰別把文靜帶回來了,給文靜找個新的好婆家吧,求求你們了!

徐隊長憤怒地盯著他們,說,婆家?她才十三歲,誰知道還要找多少個轉手賣她的「婆家」!你們這是遺棄罪!

可是,李文靜的媽媽為女兒的不幸遭遇哭完,卻說︰可是,把文靜帶回來,她怎麼辦啊。

這一對才三十多歲,就已經老在風塵憔悴里的夫婦說︰「我們不懂啥叫遺棄罪,可是,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我有塵肺。把她帶回來,我們三個一起死。文靜嫁出去了,她還能有個指望,說不定遇到好人,看在她生了娃的份上,養著她,讓她活著,給她養老。」

窮人一年工作從頭到尾,沒有喘息的時機,熬夜在塵灰里,在噪音里,在飛絮里,寒冷酷暑里。

大多還是壯年,就得了一身的病。

一位出身富家的浙江年輕女警斥責他們︰「哪有這麼多借口,這病那病的!我媽媽就算是生著病,也絕不會放棄我!」

但其中的母親沒有自我辯解,只是拿了醫院的證明單,不斷懇求他們︰我們找不到好「婆家」,讓文靜吃苦了。你們是警察,你們一定能幫文靜找得到好人家,求求你們,別帶她回來,給她找一戶家好人家

那一剎那,她疲憊的眼里,病弱的面容上,像是任何一位為失學的女兒找學校的普通母親。

她為自己才十三歲的女兒,找一個不知道會待她如何的「婆家」。

但確乎,她是愛她的。

她唯一的,最真摯的愛,是希望,女兒能在人世上活。無論怎麼活。

徐隊長將一番話,對黑瘦女警悄然說了,眾人都沉默下來。

此時,繆局長走進來了。

他听他們說了事情經過,說︰「那就不要送她回去,我們縣收養她。」

最終,浙江一行人無功而返。

李文靜不肯回去。

而原本積極地為送李文靜回家而努力聯系他們的銀昌縣,听說了完整的事情經過後,把浙江方一行人「趕」了出來。

他們把李文靜「強留」下來了。

榮縣長和繆局長說︰「你們就回去和她父母說,你們已經給她找好‘婆家’了,這個婆家姓銀,名昌。」

浙江警方還試圖努力,卻無力回天。

銀昌縣為這個外來的,無名無姓的小女孩,而顯得強硬的出奇。

浙江一方沒有辦法,看李文靜被照顧得很好的樣子,只得打算先回浙江天州市回復,再看後續怎麼辦。

臨行前,黑瘦女警牽著李文靜來送他們。

遠遠地,一直送到了邊界。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天上幾點孤雲,地上知了聲聲,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只有李文靜興奮地指著著知了「啊啊」叫著,忘卻人世疾苦。

張玉一握,再握李文靜的手,望著無知無識的眼,她想說些什麼,卻抿著唇,終究松了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陳薇看一路上,都十分安靜的張玉︰「小玉,你覺得文靜會在銀昌縣過得好嗎?」

他們知道張玉有懲惡的特質,可是她在銀昌縣,一路上似乎都沒有發作過特質。

最終,張玉開口了,她坐在大巴上,望著銀昌縣說︰「我不知道,但是,這里,髒東西正在變少。」

她回身看了一眼銀昌界碑之外,而外面,漫天都是。

手腕上的乾坤圈還在輕振,她死死壓住暴起的乾坤圈,心底冰冷,而渾身也越來越滾燙。

似乎唯有尚且極年輕的身體的熱力,尚可抵御這種發自心底的冰冷。

但熱力卻也在冰冷里,逐漸定格。

一霎時,她忽然想起,白衣青年,向她慈憐而溫柔地低語︰

「世人只道少年好。

卻不知身如少年,乃因世無解月兌。

願你有一日,真正得以解月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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