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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已補完)

內核層的融合點已經破碎了三分之二。

郝主任對趙宇宙說︰「現在你差不多已經明白了我們為什麼要打听你爺爺的事情了。希望, 小趙, 你能把剩下的幾個故事背後的來歷, 都向我們說清楚。」

趙宇宙看著鏡花水月里, 後羿化作的太陽普照琉璃界,霎那場景變換, 青壯年的趙之星, 頭上添了幾絲白發,眼角嘴角生了幾絲皺紋,人到中年,越發接近自己熟悉的模樣。

他動了動嘴唇︰「後來的幾十年, 他的事情, 你們的檔案里不都有記載嗎。」

趙之星在上美的二十多年, 確實檔案上有記載。

二十四歲的趙之星,在一九六.四年被調進上美。

他在上美工作了二十多年,期間從來沒有請過一次假, 沒有曠過一次工,有時候忙起來,就睡在工作室, 因此還評過勞模。

郝主任道︰「我們問的是,趙之星期間有沒有創作過接下來的幾副稿子?」

「沒有。」趙宇宙說,「從他二十四歲畫完後羿射日, 他就沒有再私下動過筆。」

他扯了扯嘴角︰「那二十多年,他一心一意撲在工作里,只想著制作動畫, 想著中國動畫電影能光耀世界,連家里都沒怎麼管過,哪里還有精力私下創作。」

「一九七九呢?」一旁常教授卻問︰「這一年,他也沒有畫過私稿?」

「沒。我說了,二十年,他一心撲在動畫里,所有的靈感和精力都撲在中國動畫上。沒有私下動過筆。」

文學團的幾位老教授對視一眼,研究古典文學的那位道︰

「我們認為,從目前的幾個內核層融合點來看,作者創作文本的靈感,大多來自他現實經歷經過主觀加工的產物。

「按時間線來看,盤古開天,對應新中國成立。開天,象征開闢,煥然一新。

補天,則是另一種中國的古典意象,本來就有修補,改革的內涵。很有可能,女媧補天,是源自于一九七九的靈感。」

「我們認為,接下來的內核層的靈感具象化,應該是女媧補天。」

听此,趙宇宙咬著唇,腮幫子鼓了一鼓,眉宇輕輕一斜,笑了,這個滿臉痘痘的青年,此刻看上去頗有些冷冷的諷刺神態,但卻沒說一句話。

鏡花水月里,一輪金子樣的太陽卻久久不散。

太久了。

久到琉璃三層界都消散,久到海域干涸,露出底下死去的珊瑚,中年趙之星還站在那,仰望著那輪太陽,仿佛要永遠地那麼仰望下去。

但是,趙之星站著一動不動,身上的光熱卻漸漸彌散。

金子一樣的太陽,往西邊飄去了。

它終于要落下了。

太陽西去,趙之星也終于動了,他撒開步子往太陽西沉的方向奔去。

每奔一步,在前幾個故事里,都作為配角的趙之星,竟越長越高。跑了十來步後,長了一個百丈巨人,追著太陽而去。

夸父逐日?

怎麼會是夸父逐日?

參謀團面面相覷,鏡花水月的王勇等人卻不想那麼多,叫褚星奇施展縮地成寸,追上了巨人。

夸父追逐著金日,他們周身全是黑暗的漫長的隧道,這個巨人卻如此專注,如此義無反顧,他的瞳孔里,只印著那輪西去的太陽殘存的金影。

即使他們用縮地成寸,依舊追趕得出了一身大汗。

夸父也終于要精疲力盡的時候,太陽終于停在了極西處。

極西處是一片大海。

比起之前琉璃界透明干淨的海域,這片海卻顯得森然險惡,海面上無風起浪,濁浪滔天。

金子樣的太陽便要沉入海中,世間殘存的光線,就要被冰冷的海波吞沒。

夸父傷心地吼叫起來,他竟然不管不顧,跳入了海中,奮力迎著一波接一波百米多高的大浪,朝太陽西沉的方向游去!

一個隊員驚呼起來︰「快看!」

在夸父跳入海中後,排空濁浪竟更加囂張,仿佛這片海是有意識一樣,掀起更高的千米大浪,迎頭打向早已精疲力盡,左右難支的巨人。

在巨浪里,他們分明看到,有無數黑影躲在浪里,襲向趙之星化作的夸父。

巨人本就已經耗盡了氣力,當頭打來的巨浪,終于將他打向了萬丈海底。

他在海水中,向著已經浸沒了大半的太陽伸出手,卻最終,無力地垂下手。

太陽西沉。

太陽沉沒的瞬間,天地間一片漆黑。

這樣的黑是十分叫人心慌的黑。

吞沒了聲音,吞沒了視線。

再黑的夜,也總會有點光。

但此刻的黑,卻是吞沒了一切的虛無。

黑暗里,忽地極近地,有什麼東西一聲悶哼,卻發不出聲音。

所有人在黑暗里毛骨一悚。

王勇試了試,發現他們在黑暗里無法發聲,手電筒的光也無法啟用,立刻在頻道里呼叫一個隊員︰

【唐子涵,火球術!】

站得離唐子涵最近的陳薇卻嘴唇顫抖︰【他不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剛剛他就在我旁邊,忽然,他就不見了】她帶著哭音︰【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模到他的衣服了,但是他的人不見了】

【大家都站著不要動,現在把手都互相拉起來。】王勇冷靜地吩咐。

但是一聲悶哼,眨眼之間,又有兩三個人在黑暗里憑空消失。

噌。

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一輪金環散發著薄薄的光暈,照亮了一丈之地。

光暈搖曳,在周圍侵略性的黑暗里,如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卻又倔強無比,守著最後的底線。

哪吒手持金環,面容被光暈籠罩,他神態冷徹,神色鋒銳,姣好的眉間,一顆朱砂痣︰「是混沌種。靠到我身邊來,不要離開乾坤圈的庇佑範圍。」

王勇听到「混沌種」這個詞,頓了頓,深深地看了哪吒一眼,在頻道里說︰【現在開始,都听哪吒的。以乾坤圈為中心,盡量在光暈範圍內。】

眾人立刻順著光暈圍來,緊巴巴地站在乾坤圈一丈之內。

王勇清點人數,心里一沉︰少了四個人。

哪吒道︰「這一段的時間里,混沌種是佔據絕對優勢的,除非我們進入下一段。」

噗。

迅如閃電,混天綾一擊得中,打散了一抹悄悄挨近的黑影。

哪吒伸手將邊緣茫然的張玉拉到身邊,冷眼看著那黑影化作煙灰。

此刻,他與眾人再次見面時,身上那一點人間溫情養出的青澀已然消失殆盡,更像了銳利無匹的青鋒劍,澄澈冰冷,照著塵寰,劍光湛然。

紅綾擊散黑影,纏回銀甲上,曳地,像是垂下的劍穗,艷艷如血,卻柔和不得半分,徒增奇異的凶殘。

他對張玉道︰「五色石給我。」

張玉茫然地看他,王勇也不問哪吒怎麼知道五色石,也不問他想做什麼,只道︰「三公子,五色石早已沒有了。」

哪吒低眉看著張玉,美麗卻鋒銳的眉眼間,卻有一絲柔和︰「不,還有。」

他低聲對張玉道︰「把它給我吧。」

眾人不知所以,茫然的張玉卻漸漸張大嘴,她似乎明白了什麼。

她的眼角滲出一滴眼淚,望著哪吒琥珀色的眼楮,半晌,她點點頭,笑了︰「我,就是,來找他們的。」

「好。給你。」

她身上開始發五色的光,徐徐,五色光滲出,凝成了液體,最終,凝固為一枚五色石,落在哪吒手心。

張玉的眼楮,隨著五色石的成型,漸漸地,仿佛被削去了一層光華,黯淡了幾分。

她看起來,比從前更不聰明了。

哪吒將五色石一推,五色石竟發著微光,往大海里飛去。

噗通,五色石如一顆發光的心髒,落入大海。

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了海底,夸父的心髒里。

夸父的遺體漸漸縮小,比常人還小,更小。

最後,一只小小的赤嘴鳥兒舒展翅膀,從海底飛了出來。

它身上發著光,叫著「精衛」,「精衛」。

鳥兒一顆又一顆地餃著石子,投入大海。

普通的石子,被精衛餃入大海時,就化作一粒光。

一粒又一粒的光,微不足道,但逐漸匯聚在一起,卻隱隱地,有了一個小太陽的模樣。

小太陽射出的光很微弱,但是,黑暗卻弱了許多,有一道特別長,仿佛光路一樣,一直破開黑暗,伸到了不知哪兒去。

哪吒望著那隱隱的小太陽,說︰「走罷。它年年代代,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填滿大海,重塑太陽。但是,我們可以順著光路,離開這里。」

他撿起海灘邊的一粒精衛丟下的石頭,拋給王勇。石頭是透明的,一個縮小版的四五十歲的趙之星,正在沉沉睡著。

他自己則牽起流著涎水開始傻笑的張玉,帶著憐惜,輕輕按了一按她的頭發。

便拉著她,沿著光路,率先往未知去了。

檢測部的儀器上,顯示,內核層的融合點,依舊還剩三分之一。

但是,板橋區的玻璃杯已經破了大半了,部隊正帶著已經救出來的市民,迅速撤離。

郝主任接到了報告︰

「融合加快了。文本世界與地球,即將進入實體融合階段。如進入實體融合階段,c-b1-0行動將宣告失敗。」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他們腳下的大地開始微微震顫。

內核層的融合點,卻依舊還有三分之一。

郝主任放下電話,吐出一口氣,看向因為失敗而個個沉思的參謀團︰

「夸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

「可能存在融合點的,只剩下女媧補天與哪吒鬧海了。」

可是,為什麼夸父逐日與精衛填海,連續兩段靈感具象化,都沒有融合點呢?

常教授從方才鏡花水月里一片黑暗,從哪吒的舉止開始,便陷入了深思。

此刻,仿佛被驚醒,忽然站起來道︰「我有一個猜測︰關于,為什麼夸父逐日與精衛填海沒有融合點存在。」

「這只是一個猜測。」在眾人看過來時,他再次強調了一遍,眼鏡上反光一道︰「一個對故事結局的猜測。」

文學參謀團里,結構主義的老教授,一听「結局」二字,登時若有所思,忽道︰「小常,我明白你的思路了。我來試著說一下,你听一听,我們的思路是不是重合的。」

「混沌、洪水、大海、烈日,世俗,為一個功能項,代表人力所無法抗拒的大災難。

盤古精衛女媧後羿夸父,哪吒,為一個功能項,是對抗災難的主人公——英雄角色。

「他們做的事情可以互相替換,但都可以概括為——對抗災難

而對抗災難的結果有兩種——成功——失敗。

盤古開天,成功。

女媧補天,成功。

夸父逐日,失敗。

後羿射日,成功。

精衛填海,失敗 。

哪吒鬧海,最終成功。」

老教授說到這里,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

常教授道︰「是,這也是我的思路。對抗災難成功的盤古開天、後羿射日的具象化里,都藏著融合點,而夸父逐日,精衛填海這兩個對抗失敗的,則沒有融合點。」

「但這只是一個猜測。」常教授道︰「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接下來,只剩兩段具象化了,無論是女媧補天,還是哪吒鬧海,都屬于最終對抗災難成功。它們里面,極大概率藏有融合點。」

郝主任點點頭,看著鏡花水月里,一行人沿著光路而去。

按理,只剩下兩個故事了,不至于再出什麼ど蛾子。

他眯了眯眼,問趙宇宙︰「小趙,你之前,似乎早就知道,我們的預測是有錯的?你知道第三個文本是什麼?」

趙宇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三個文本不可能是女媧補天。他這種人,不會為一九七九歡呼雀躍。」

郝主任有些迷惑,常教授听到這里,卻已經想明白了,長嘆道︰「也怪我們不是那個年代的人,不夠敏感。」

他低聲提醒郝主任︰「主任,你之前,不是告訴我說,當年趙之星被調離上美,是因為‘清理三種人’嗎?他確實,不會為一九七九畫女媧補天。」

他們之前動用組織力量,查看到,被收在檔案里的趙之星在一九八四年,曾經寫過的信。

一九八四年,宮崎峰,高功來訪上美。

他們帶著仰慕,來參觀名聞世界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這座制造過《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眾多經典動畫,許多動畫人心里的寶殿。

但是,他們失望了。

他們穿著夾克衫來到的中國。

穿過工房畫坊,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談論按件計酬,談論錢。

沒有人談論藝術。

上美的員工听說他們是來自日本的動畫人,興奮地與他們握手,卻只問︰你們能賺多少?

除了趙之星外,沒有人關心他們對動畫的一腔赤誠。

宮崎峰,高功帶著興奮與仰望而來,卻帶著滿月復失望而去。

他們說︰「我們在日本,為生存與夢想苦苦掙扎。我們羨慕中國的動畫人,你們有固定的工資,不愁吃穿住行,不愁制作成本,創作的動畫,由國家統購統銷,發行全國。你們所需要考慮的,無非是如何將動畫創作得更好,更先進,更符合人民的需求。」

宮崎峰流著淚在回去後給趙之星的一封信里,寫道︰「按件計酬,以能賺多少錢衡量動畫,不是我們日本的幸運,恰恰是我們的不幸。我們的現在,是你們的將來。你們的現在,卻是我們夢寐以求的。」

從此以後,宮崎峰再也不來中國。

趙之星不斷地向上寫信,希望保留上美的機制,不要輕率地進入市場,不要改換自己的創作體系。

他懇求,不要因為外界一時的暖風,而迷了自己的眼楮,一味地學習西方。

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不惑之年的動畫人,在一盞孤燈前,伏案寫道︰

「我懇求,我萬分懇求,一個人不應以自己的劣勢去踫別人的優勢,而將自己的優勢棄之如敝屐。

新中國的動畫的地位,是我們新中國動畫人,一筆又一筆畫出來的。

我們有我們自己的路,行百里者半九十,為什麼要拋棄自己的體系,而去學人家呢?

他們已經在他們市場化的路上走了那麼多年了。我們把自己的一切拋卻,從頭去學他們,是不智的,邯鄲學步,淪為笑柄。

主席曾經說過,獨立自主,自力更生。

我懇求,我請求,我們繼續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

但是這封寫了一個晚上、洋溢著真誠的信,他動用了自己幾十年的所有人脈關系,遞呈上去的結果,換來的,卻是當頭棒喝。

八八年,前半生為中國動畫奉獻了一切的趙之星,被目為老頑固,打為三種人,調離上美。

看在他少年從軍,參與了解放戰爭有功的份上,他被安置在東北的一家紡織廠國企,卻從此遠離了摯愛的動畫事業。

時代的余波一掃,從此人生黯淡。

趙之星被調走之後沒幾個春秋,一九九一,蘇聯解體。次年,九二年,統銷制度取消,經費下撥銳減,毫無準備的中國動畫,一下子被拋到了瓦礫灘頭,被外資剖月復割腸。

此後,一如趙之星當年擔憂的那樣,上美,或者說中國動畫,不可挽回地衰落下去。

西方、日本的動畫大量擠佔了中國市場。

新中國的動畫隨著歷史而繁榮,卻也依舊逃不過歷史的變遷。

想到檔案里的這封信,再聯想起內核層里,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的壯烈,常教授心生唏噓。

在此之際,忽地,大地開始搖晃,板橋區上有巨大的陸地,漸漸凝實。

連不帶四維眼鏡的人都隱約看得叫虛影了。

所有人都一愣。

郝主任的手機催命一樣的響,檢測部負責人惶惶的聲音傳來︰「主任,實體融合階段已經進入倒計時階段了!」

「準確一點。」郝主任道,「還有多久?」

「還、還有三小時」

郝主任算了一算,從王勇等人進入內核層開始,已經過了六小時,他們經過了四個文本,其中夸父逐日和精衛填海緊連在一起,就算做一個。

也就是三個。

六小時三個,平均每個也是兩小時。

文本世界,內核層,也在微微晃動。

一行人走在小太陽的光芒鋪就的一條光路上,忽然腳下不穩。

哪吒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的身影更加凝實了。

他察覺自身的變化,微微一怔,抬頭看一眼虛空某處,對王勇道︰「你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已經走到一個分叉路口。

眼前的光路分成兩脈。

右邊盡頭隱隱約約一個巨大的蛇身女子在對他們微笑。

左邊盡頭,似乎又隱隱回到了總兵府。

哪吒久久望著總兵府,忽地出了一口氣,平靜道︰「各位跟我來罷。」

他拉著張玉,往左邊走去。

王勇問哪吒︰「為什麼不走右邊的?」

哪吒道︰「那邊的,也是混沌種佔據主導的世界,沒有你們要找的‘共鳴’。」

融合點,又叫做共鳴點。

這是地球內部的說法。

王勇停住了。

他伸出手,讓後面的人也停步︰「三公子,我有一問。」

「你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哪吒沒有回身,淡淡道︰「記不清了,大概是進到內核層後,慢慢想起來的。」

王勇道︰「那敢問三公子,又是怎麼知道‘共鳴’這個詞的?」

哪吒終于轉身。

他的脖子上生了一些奇怪的鱗片。

這些鱗片,像某種爬行類的鱗片。王勇慢慢向後退了一步。

「敢問三公子,這又是什麼?」

哪吒垂下眼簾,回答了他︰

「這是龍鱗。」

一行人均控制不住臉色大變,心生警惕,唯有張玉傻傻地站在哪吒身邊,看得陳薇提心吊膽。

哪吒卻不為自己辯解,看他們一眼︰「你們想盡快找到真正的‘共鳴’,就跟我來。」

他看他們一動不動,便伸手一指,王勇手里的石頭瞬間裂開,縮小版趙之星落地。

他落地之後,便微微彎腰,面部爬上大量皺紋,頭發白了大半。容貌清 ,氣血不佳,看得出身體並不健康。

一落地,就顫顫巍巍地往陳塘關的方向走去。

下一刻,鏡花水月內外,人們面色大變。

一位老教授眯著眼看了半天︰「這建築九十年代?」

王勇他們更加震驚,明明這是通往陳塘關,為什麼周圍眨眼之間,變作了蘇聯風格,陳舊卻眼熟的現代建築,馬路。

其余人竊竊私語︰「從來只听說內核層反映作者的現實經歷的主觀加工,怎麼還有內核層里會出現現實投影的?」

隊伍里的幾個年紀大一點的,認出這是中國九十年代的典型風貌。

年紀已經大了的趙之星,找到了一座老式筒子樓前,吃力地上樓。

他們仿佛被線牽在趙之星手上,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移動。

趙之星打開房門的時候,手上自然而然地多了一罐中藥,走進了窄小卻干淨的房間。

床上躺著面目蠟黃的一個中老年婦女。

趙宇宙在鏡子外一看,險些叫出來︰「女乃女乃!」

他立刻扒到鏡花水月旁邊,眼楮也不眨地盯著水幕。

趙之星扶起妻子李蓉,輕輕推她︰「蓉蓉,我給你把今天的藥煮好了。」

王勇看到牆上掛著的老黃歷,它正停在一九九八年。

李蓉懨懨地把藥推開,數落他︰「你又浪費錢,我不是說了嗎,我練功就好了,不用喝藥。留著錢,孫子要上學,媳婦要治病。」

趙之星輕聲道︰「蓉蓉,練這功,是治不了病的,你喝藥吧。」

李蓉不肯喝,他沒有辦法,只好道︰「這是花了錢的,你不喝浪費了。」

她這才喝下,喝完忽然想起來︰「你這錢是哪里來的?」

趙之星說︰「廠里發了工資。」

剛剛被下崗的李蓉听到工資兩個字,便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再數落了幾句他不知道攢錢。

鏡子外,趙宇宙喃喃︰「他騙人,這一年,紡織廠被南方的私人老板收購了,他也被下崗了。而且,他是首先被裁的,因為,他組織工人,揭露買廠子的老板,是廠長的親戚。我爸也跑去南方下海了。」

但是內核層的李蓉卻听不到他的喃喃,李蓉喝了藥,沉沉睡去了。

趙之星喉嚨發癢,卻一直忍到妻子睡去,才掩了門,在樓梯外拼命咳嗽起來。

等咳嗽稍微好了一些,他慢慢地往外面走,路上經過醫院,忽然停住步伐。

眾人順著他的視線,看見醫院外面,倒著許多臉頰凹陷,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他們在院子里打鋪蓋,有的奄奄一息地躺在親人懷里。

他們沒錢治病了,醫院不收,只能在這里等死。

這些病人大多皮膚黝黑粗糙,手腳生著老繭,滿面風霜,穿著很髒的衣服。大多是農民、工人的模樣。

其中,年紀小一些的,幾個生病的孩子,才五六歲,卻已經只能躺著等死了。

有幾個衣著也很樸素的中年婦女站在那里,正在給這些病人無力的手里,熱情塞傳單︰

「吃藥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沒關系的,咱練這個氣功,有了氣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錢。」

有些病人真的相信了,眼楮亮了一些,捏著單子,如捏著將來唯一的一線希望。

陳薇看見傳單上寫著︰法.倫.功。

一向最為痛恨這些東西的趙之星卻站在那,久久看著病人亮起的眼神,竟沒有上前阻攔,只默默無言黯然走。

陶術也看見了,他有多個博士頭餃,包括政治系博士,對這些都有所了解,嘆了口氣︰「農村基層體系在分田後就崩了,但是稅收卻因為分田,而不再以生產隊公社為體系,而是平攤到個人了。于是,八、九十年代,農村在分田後,不過十幾年,就迅速貧窮了下去。隨後,國企分崩瓦解,依附于國企的城市社保體系崩潰了。建立在公社基礎上的農村醫療也崩潰了。」

趙之星卻听不到陶術的評論,天已昏黃,他只是黯然無言往前走,穿過了一處巷子,是洗浴場,十幾個大男人一起蹲在外面悶悶地吸煙,一列十幾倆破自行車停在那。

他們就這樣蹲著悶聲不響,既不同人搭話,偶爾累了,松松腿腳,繼續蹲著。

洗浴場里傳來嬉笑怒罵聲。

這景象頗奇,陳薇欲問,陶術搖搖頭,指了指,不稍時,一群婦女垂著頭走了出來,她脖子上全是讓陳薇漲紅臉的痕跡。

陶術低了聲音︰「這些是全家夫妻雙雙下崗,卻沒有其他技能謀生的工人。丈夫送妻子‘上夜班’。」

趙之星低著頭,慢慢地從這些原來老實本分的婦女男子中間穿過去,他看上去,比他們還要羞愧似的。

他們看到,他把自己幾十年不離身的勛章——他在解放戰爭中所得,微微地掩蓋了一下。

遠處,街道上,一聲巨響。

有人跳樓了。

但是沒有人去圍觀。

下崗以來,跳樓的,全家喝毒.藥的,太多了。

多到人們習以為常。

他們並不會去猜測,這是因為吃不起飯,餓了幾天,還是因為交不起暖氣錢。

路邊街道的廣播里,還在播放著旋律輕快的小調,有慷慨激昂的大喇叭︰

「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在這廣播聲里,趙之星越走越快,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穿過了無數陰暗的巷子,終于到了一個小院子里。

小院子很普通,但是趙之星,推開門前,猶豫半晌,最終,把勛章取下,慢慢走了進去。

院子里,一個中年男人熱情地招呼趙之星︰「老趙,你來了啊,快,今天的活又多了些。」

他所謂的活,是院子里擺著一張又一張舊課桌,上面攤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紙,旁邊擺著顏料。

男人絮絮叨叨︰「唉,老趙,我說,要不你專門跟我干這行吧,你是不知道,其他人都沒你畫的好,老板們喜歡」

陳薇一撇那些畫紙,恨不能立刻把張玉的眼楮捂住。

那些紙上,全是一些廣告,花花綠綠的,盡是衣著極其暴露的女人,幾乎敞開了大半個胸脯的著裝,一看就知道是貼在哪里的廣告。

趙之星低聲道︰「小唐,我是來問你,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錢,我就先不畫了」

中年男人說︰「借錢可以,不過,這畫,你還是得畫幾張。」

趙之星的手一向很穩,他畢竟在上美畫了二十多年的畫。

但是畫這些的時候,他的手沒抖,眼楮卻在抖。

拿了錢,趙之星直奔醫院,立刻交了錢。

在下崗後跑去煤礦做活,因此罹患塵肺晚期的兒媳,再一次續上了呼吸管道。

他從醫院出去的時候,自己卻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那幾個中年婦女還在那發傳單。

見到趙之星,看是個生面孔,就熱情地往他手里也塞了一張︰「吃藥吃不起,治病治不起,沒關系的,咱練這個氣功,有了氣感,病就能好,不用花錢。」

年邁的趙之星走出很遠,還看到不少捏了傳單的、躺在醫院外等死的病人,而夕陽漸漸沉落,醫院的黑色影子像一口井,蓋住了這些奄奄一息者。

他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望著那影子,忽地慘然低喚了一聲。

只有離他極近的幾人,才听到,趙之星低喚的是一聲「主席」。

回到家的時候,李蓉已經睡去了。

趙之星牽著年幼版的趙宇宙,從學校回來。

年幼版的趙宇宙生得很是可愛,他天真地問爺爺︰「媽媽今天好些了嗎?」

「好些了。」趙之星低聲道。

趙宇宙問︰「那爺爺,你能不能跟媽媽說,給我買雙新球鞋啊,學校說運動會要用。」

趙之星頓了一頓,說︰「好,你先去做作業,媽媽買不了,就爺爺給你買。」

但是沒幾天,一個半夜的時候,城西火光沖天。

趙之星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稱,他兒媳和其他幾個重病病人,信了法倫功的話,跑出去,自焚了。

李蓉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整個人徹底倒下了,臉頰都凹了一圈,。

趙之星兩頭跑處理後事,最終,在妻子床前,听她流淚道︰「這妮子咋這麼傻,我信這個啥法的,也是為了給她省錢啊,她還那麼年輕,她練這個干嗎,啊,你說,她練這個干嗎」

遭遇了重重打擊的趙之星,卻反而好像鎮定下來,嘆道︰「蓉蓉,你怎麼知道,她練這個,不是為了給我們省錢。」

李蓉愣了。忽然失聲痛哭。

眾人不由惻然,鏡花水月外,趙宇宙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掉,卻硬是一聲沒吭。

文本世界里,這一夜,趙之星取出了久違多年的稿子,他的畫稿集里,有著幾幅陳年的舊稿。

稿紙已然泛黃。

他取出筆,開始繪畫。

第一幅圖,是女媧補天。

那女媧欲取四根鰲足頂在天地之間,卻最後因太累,而補天未竟,身便死。

天上卻有無數妖魔跳下,

趙之星盯著看了半天,最終涂抹了一下,改回了女媧補天的畫面。

下一刻,內核層里,場景轉換。

這是在醫院,日歷上掛著一九九九,一年過去了。

趙之星明顯又老了一些,滿鬢蒼白。

趙宇宙撲在他床前,哭著問︰「爺爺,媽媽和女乃女乃去哪里了?我不要爸爸,我不要去找爸爸,他是壞爸爸!他另外找了老婆了!」

趙之星卻只是撫模著他的頭發,看向床邊站著的一個比他年紀還小些,五十來歲的中老年男人。

「老領導,麻煩你了。」

男人嘆了口氣︰「當初,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們也是逼不得已,形勢太緊張了。老趙,這些年苦了你了。」

趙之星說︰「那就再幫我個忙吧。」

「你說。」

「我想出本連環畫。」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他們上美本來就做這方面的工作,相對有人脈,男人連忙點點頭。

「這沒問題,你還有什麼要幫忙的,盡管說。」

趙之星笑了︰「我倒是沒什麼想幫忙的了,只是我還攢了一點錢,以後你把這些錢幫我捐給中國動畫專業的學院吧,現在是市場經濟,他們年輕人需要一點資本,才能專心搞動畫。可能微不足道,但是我前半輩子,好賴也算個動畫人,總想盡點心。」

「還有,我想問一個問題很多年了。」

趙之星吐出一口氣,忽然問︰「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當年,你們畫了哪吒鬧海,現在,哪吒長大了。你們後悔嗎?

畫面凝固,這一問回蕩在天地之間。

脖子上長滿了龍鱗的哪吒,靜靜地在凝固的天地之間,望著年邁的趙之星。

隨即,畫面一蕩,眾人發現畫面解凍的時候,時間已經變換。

這是一個寒冷的深夜。

男孩趴在床邊睡得香甜,更加形銷骨立的趙之,星艱難地在病床上畫著連環畫的最後一幅︰

哪吒鬧海。

哪吒靜靜看著他繪畫。

他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小孩?不,不要是小孩。小孩子總是要長大的。」

他涂抹掉了那個七八歲孩子的模樣,最終,給哪吒換上了銀甲,繪上了雖然美麗,卻銳利無匹的少年容顏。

他一邊繪畫,一邊似乎想起了自己十四五時候做的事情。

那時候他在做什麼呢?

十四五歲的時候,他也是銳利無匹的少年,舉著槍支,為黑壓壓的的烏雲散去而出生入死。

後來他最精壯的十幾二十年,他舉著畫筆,為新中國一樣出生入死。

他每繪畫一筆,一旁哪吒身上的龍鱗,便掉一片。

最終,他畫完的時候,哪吒又是湛然的少年了。

「少年好。」趙之星撫模著繪畫里的哪吒,也終于笑了,「少年膽氣豪。哪吒,祝你永遠是少年。」

忽地,天地破碎,建築,馬路,行人,廣播,都化作虛無。

無數黑影從廣播里,從地下,從天空里逃竄。

它們匯作一匹蛟龍撲向哪吒,

卻全都在混天綾與乾坤圈下灰飛煙滅。

哪吒鬧海。

哪吒渾身發著微微的光,似乎對著王勇他們,也似乎能看穿鏡花月一般,對著鏡子後的現實世界說︰

「這一次,不是我的故事,投射了你們。而是你們用幾十年時間,重新演繹了一次我的故事。」

無數白芒,從他身後破碎的世界,順著金線,飛向板橋區。

板橋區的轟隆隆地震停止了。

實體融合終止。

檢測部門的儀器上顯示︰c-b1-0世界,融合點完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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