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璉參見過一眾長輩,這才回至自家房中。
鳳姐雖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閑暇之工,可見賈璉遠路歸來,卻也少不得要撥冗接待。
因房內並無外人,她先笑盈盈的施了一禮︰「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听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撢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誰知賈璉掃了她一眼,臉上竟沒有多少笑模樣,只將身子往床上一橫,枕著雙臂似是頗有些不樂。
「你這狠心賊!」
王熙鳳登時也換了臉色,一手叉腰一手拿帕子指著賈璉罵道︰「這一去大半年光景,在外面也不知多寫幾封家書,如今好容易回來,倒先沖我使其臉色來了!」
賈璉又橫了她一眼,無奈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王熙鳳素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何況一腔久別的熱切,竟都貼在了冷臉上,卻如何還能耐得住性子?
當下又叉腰叫屈道︰「你走之後,我這每日忙里忙外,掙命也似的,就只怕丟了你的顏面,如今可倒好,倒給我甩起臉來了!」
賈璉久在江南,見慣了水鄉女子的柔婉,如今重又听到這等夾槍帶棒的言語,自然有些不大適應。
可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他也不好沖王熙鳳發作,只得堆笑解釋道︰「真不是沖你,實是家中變化忒也大了些,讓我這心里有些不得勁兒。」
說著,將碼頭上的見聞說了。
又道︰「因這旨意的事兒,二老爺特意去了焦家——我為了拜見二老爺,竟還要專門去他家走一遭!」
頓了頓,又郁郁不平的問︰「叔叔在工部多年,怕也沒得過進爵賞金的恩賜吧?他一個剛月兌籍的七品小吏,卻憑的什麼?」
「咯咯咯……」
王熙鳳听完這話,卻登時笑的花枝亂顫,拿粉拳往賈璉胸口虛搗了一記,戲謔道︰「原來咱們國舅爺竟是吃了他的醋!怎麼著,莫不是在南邊兒守著林姑父久了,也有了起居八座的心思?那我明兒稟了太太,托大姑娘給你謀個……」
「渾說個什麼!」
賈璉忙掩了她的嘴,順勢把她拉到床上,半真半假的笑罵道︰「小蹄子,我這才回京,你倒又想把我往外趕,莫不是嫌我礙事了?」
「呸~」
王熙鳳在他耳邊呵癢似的啐了一口,膩聲罵道︰「明明是你這死鬼在外面樂不思蜀,自個身上不干淨,反倒把髒水往我頭上潑!」
兩人笑鬧幾句,正有些情動,忽听外面有人交談,不覺都有些掃興。
王熙鳳一面翻身坐起整理發髻,一面揚聲喝問︰「外面是誰?」
平兒進來回道︰「是順哥兒讓香菱把對牌送回來了。」
「什麼順哥兒。」
賈璉冷笑︰「人家如今可是朝廷命官,論爵位比我還高些呢!」
跟著卻又起了花花心思,嘖嘖嘆道︰「先前我去焦家拜見二老爺,恰撞見個極標志的丫鬟,生得好齊整模樣,因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隨口問了問,似乎就是叫做香菱——听說是薛大傻子進京前買的?不想他倒舍得給那奴才糟踐!」
若在下江南之前,這等話他是斷不敢在王熙鳳面前說起的,但在江南無人拘束慣了,自也就少了忌諱。
「噯!」
王熙鳳聞言,立刻酸言酸語的道︰「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了些世面,爺卻怎麼還是眼饞肚飽的——你要真愛她,也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她來如何?」
等了片刻,見賈璉悻悻的沒有接茬,這才又正色道︰「爺往後最好改了稱呼,先前還能說是大姑娘幫襯,如今看來,他竟真是憑本事得了萬歲爺青睞,往後可不敢再當個奴才看了!」
「嗯。」
賈璉不情不願的應了,干脆順勢起身道︰「珍大哥晚上要給我設宴接風,我索性早去早回。」
說著向外便走。
王熙鳳忙依依不舍的往外送,誰知道了門前,賈璉忽又回頭在她臉上掐了一把,嬉笑道︰「你在家好生候著,等爺回來再收拾你!」
王熙鳳先時只顧著羞喜,等賈璉走後卻越琢磨越覺著不對味兒。
忍不住拉了平兒問︰「你說這回二爺回來,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平兒也隱隱有些覺察,但還是笑著寬慰道︰「這能有什麼不一樣的?約莫是大半年不見,彼此都有些生分了。」
…………
返回頭再說這次回京的另一位主角。
「寶姐姐的、迎春姐姐的,探春妹妹的,這些是給惜春小妹妹的。」
林黛玉一一點數著桌上的禮物,等紫鵑到了外間,才貌似不經意的抬起了頭,與不肯錯眼的寶玉四目相對。
二人相視一笑,黛玉便捧了最多的那份禮物,道︰「這些是給你的,要是不嫌棄,就拿去。」
「妹妹。」
寶玉上前接了個盒子在手,往旁邊幾份禮物上掃了一眼,笑道︰「我這怎麼多起來了?」
林黛玉登時小臉一板︰「你要是嫌多,就給我留下!」
寶玉忙用身子拼命壓住,嘴里連道︰「不多不多,我都要、我都要!」
林黛玉這才又瞧著他笑了,因想起碼頭上的見聞,便好奇道︰「我才下船就听說府里來了天使,竟還是要給風姐姐家里的奴才傳旨,這卻又是怎麼一回子事兒?」
寶玉把焦順的來歷簡單說了,又道︰「他這回被封賞,約莫是因為那一篇勤工助學的策論——老爺和寶姐姐都曾贊過,說是什麼興利除弊的良方,還讓我據此寫了一篇時文呢。」
「呦~」
林黛玉反手掩住了嘴,滿眼驚奇道︰「半年多沒見,不想你倒出息了,竟還會寫什麼論政時文了?」
「妹妹快別取笑我了!」
賈寶玉愁眉苦臉道︰「我一瞧那些仕途經濟就頭疼的緊,哪里還寫的出東西來?最後還是托請到寶姐姐哪兒,得了些提點,這才勉強應付過去。」
「哼~」
听他接連提起寶釵,林黛玉心下隱隱有些不快,忍不住嬌哼一聲,詰問道︰「那你不守著寶師傅受教,卻尋我這個沒用的作甚?」
見她似是惱了,寶玉忙涎著臉賠笑道︰「我偏就喜歡沒用的。」
「好啊!」
不想林黛玉卻更惱了,背過身把臉一捂,跺腳道︰「你果然也覺著我是個沒用的!」
「好妹妹,這……你、我……」
寶玉直慌的手忙腳亂,也跟著跺腳道︰「我恨不能把心掏出來給你瞧瞧!」
說著,抬手拍了拍胸口,卻听‘啪’的一聲脆響。
寶玉這才記起了什麼,忙從懷里模出香串來,獻寶似的捧給林黛玉道︰「妹妹快瞧這是什麼!這是北靜王爺送我的禮物,我給你留了好長時間了。」
林黛玉原本還接了細瞧,听說是別人送寶玉的,立刻拋還了回去,嘴里道︰「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東西,我不要!」
正鬧著,三春並寶釵都聞訊趕了過來。
姐妹見面自又是一番熱切,但黛玉見過三春之後,卻獨獨拉著寶釵的手上下端詳。
薛寶釵不由奇道︰「妹妹這是怎麼了?莫非是我身上有什麼不妥?」
「姐姐自是極妥當的。」
林黛玉就掩嘴笑道︰「我只是好奇姐姐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連牛都能教的識韻知律,還學人彈起了宮商五樣音!」
薛寶釵听的莫名其妙,下意識望向了寶玉,見寶玉在後面尬笑不已,心下登時恍然。
反手把黛玉拉到身後,攔在寶玉身前笑道︰「不想這屋里竟還有一頭牛在,那咱們可得看好林妹妹,千萬別讓她被牛嚼了去!」
這明著是把黛玉比作牡丹,細品卻又似才藏著些別的意味。
不過還沒等旁人往深里琢磨,寶玉便拿手在頭上比了犄角,嘴里‘哞、哞’的叫了起來。
姐妹們登時都笑的前仰後合,再也顧不得其它。
偏這時襲人尋了來,說是東府珍大爺要給賈璉接風,讓請了寶玉、焦順過去作陪。
寶玉自是百般不願,可拗不過眾人都勸,連黛玉也說堂兄弟大半年不見,總該聚在一處親熱親熱。
他這才戀戀不舍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