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後, 一輛馬車在數百青鳳精兵的護送下,翻山越嶺來到金華城外。
青鳳軍的營地上空,無數游鳳旗幟飄揚, 方氏扶著馬車下來的時候, 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天空。
「……你在看什麼?」騎馬押送她至此的青衣小將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她。
方氏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什麼也沒說。
她只是覺得,今日日光明亮,以致她這個半盲的人也能隱隱約約看見旗幟上的圖案。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營地內傳來,李鶩帶著一群將官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雀兒!」
听著這陌生但冥冥之中卻又十分熟悉的聲音,方氏心尖一顫, 身體不由自主緊繃起來。
「大哥!」
一路上都板著張臉的李鵲綻開笑容,——步並作兩步沖向朝——走來的李鶩。
兩兄弟久別重逢,一到面前就緊緊抱在了一起。
李鶩大力拍——李鵲的後背, 用他獨特的方式表達重逢的喜悅。
「傳信的不是說你午時才到嗎?要知道你來得這麼快, 老子早出來等了!」
「咳……咳咳……」李鵲一邊咳,一邊用笑容承受大哥的疼愛, 「最後這段路我等不及了, 命其他人隨後跟上, 我們輕車快馬先——一步。」
李鶩說,「來得正好, 趕上用午食,想吃什麼?佛跳牆老子也想辦法給你做!」
「佛跳牆就不必了,小弟倒是挺想念大哥做的素面……」
「這簡單!」李鶩說, 「我這就命人揉面,這軍營里別的不多,就是面條管飽!」
李鶩勾著李鵲的肩膀剛要往軍營里走, 目光瞥到一旁僵直的方氏,臉上的笑意頓了頓,然後說︰「……找個干淨的帳篷好好招待方氏,再派兩個機靈懂——的女子照顧。」
「喏。」立即有人應下李鶩的話。
李鶩的視線落到方氏身上,眼中閃過一抹復雜——
說︰「……你在這里不用擔心,沒人會欺負你。老子雖然沒讀過幾本書,但也不會和一個眼盲的柔弱婦人過不去。」
方氏心中一酸,下意識張開了嘴想要說些什麼,李鶩卻已勾著青衣小將大步朝前走去了。
「夫人,請吧。」
方氏再次看了眼李鶩模模糊糊的背影,跟——青鳳軍的將領低頭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大哥……」李鵲細細端詳——久未相見的李鶩,臉上露出一絲憂慮,「你臉色不怎麼好,昨晚什麼時辰睡的?」
「沒注意,看外邊有些發白,就躺——眯了一會。」李鶩說。
「我知道大哥擔心嫂子,但越是這——關頭,就越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萬一病倒了怎麼辦?」李鵲面露擔憂。
大半年沒見,李鶩樣貌沒有多少變化,只是明顯憔悴了許多,胡子拉碴的不說,眼下還掛——兩個烏黑的眼圈,一副憂深慮重的模樣。
除了剛剛見——時露出了笑顏,在那之後都是緊鎖——眉頭。
「更何況——」李鵲拍了拍李鶩的背,故作輕松地笑道,「我們三兄弟如今終于湊齊了,有句老話叫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傅玄邈對付大哥一人都夠嗆,我們三兄弟一起上陣,拿他還不是手到擒來?」
「打狗哪用金箍棒?」李鶩終于露出笑意,「老子已經想好了捉狗大計,只是還得等上幾天……」——
斂去笑意,神色漸漸凝重。
「我就擔心……你嫂子在里面會受苦……」
李鵲寬慰道︰「現在擔心也沒多大用,只會耗費自己的心力。大哥不妨這麼想,嫂子聰明又識時務,一定會想辦法照顧自己的,而大哥做好自己的——,就能盡早和嫂子相見。我相信,嫂子在里邊也一直盼著這天呢。」
李鵲的安慰多少安撫了李鶩,就像他說的一樣,現在擔心于事無補,不如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
點了點頭,說︰「……如今你來了,我心里也更有底了。你這一路風塵僕僕,肯定也累得夠嗆。帳里什麼都有,你先回去拾掇,一會用飯時我到你帳里來吃,我們順便商量下今後的計劃,你幫我看看,還有什麼漏洞。」
「————」
「我去伙房看看,還能給你再加什麼菜。」李鶩在一個分岔路口停下腳步,「對了,我派雕兒出去巡邏了,一會——回來,鐵定第一時間來找你,你最好小心——的背後襲擊,最近——愛上了從背後抱人——上次差點沒——老子肋骨勒斷。」
「知道了,大哥放心吧。」李鵲笑道。
李鶩去到伙房巡視,親手準備了——碗素面和幾個小菜——提——食盒進入李鵲帳篷的時候,正趕上李抱著李鵲不撒手,李鵲滿臉通紅,想掙月兌又掙月兌不出的畫面。
李鶩呵了一聲,李條件反射地松開了手。
李鵲連忙逃至一邊,彎腰用力咳嗽起來。
「大哥!大哥!」李——興得只差蹦起來,粗壯的手指連連指——不遠的李鵲,「來了——弟!來了——弟!」
「我知道——弟來了——」李鶩——食盒放到桌上,揭開盒蓋拿出里面的小菜和素面,「都別鬧了,快過來吃飯。」
李一個箭步飛竄過來,轉瞬便落了座,李鵲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等——不慌不忙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李已經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口素面。
「小心——」
李鶩話音未落,李就叫了起來︰「燙!燙!」——
張大嘴巴,兩只蒲扇般的大手拼命往嘴里扇風,滿臉委屈地看——李鶩。
李鶩白了——一眼,說︰「我看你再被燙一百次,也不長記性。」
李好不容易——嘴里的面條咽下,望——桌上的菜卻沒立即動筷,那張一貫天真無憂的臉上露出失落的神色。
「干什麼?還說不得了?」李鶩挑眉道,「非要挨一筷子才能吃得下去?」
「沒生氣我……我就是在想,就是在想……」李委屈巴巴地看向李鶩,「豬豬在就好了要是……」
李的話讓桌上陷入緘默。
李鶩好不容易恢復常態的面龐又被凝重覆蓋。
李鵲見狀,夾起幾根面條放到面前吹了吹,慢慢送進嘴里,用上揚的聲音道︰「大哥的手藝一如既往,連碗素面都能做得如此鮮美,果然聰慧之人在三百六十——里,——都聰慧。要是大哥當初一時興起做了廚子,想必如今的分店已經開遍大燕了。那御膳房的庖長見了大哥的手藝,也得心甘情願到頭就拜——」
「——了——了——」
李鶩忙不迭地打斷他這一時半會見不到頭的吹捧。
「御膳房的庖長做飯怎麼樣我不知道,但老子做廚子就屈才了……」李鶩挺起胸膛,「再怎麼的,老子也得是個詩人。」
李鵲立即用力鼓掌——
兄弟閑聊了一會,互問了近況後,話題轉向嚴肅的軍議。
李鶩將自己的計劃向李鵲一一道出,李鵲根據自己的經驗時而查漏補缺,不知不覺,桌上的茶冷了,帳外透進來的天色也漸漸暗了。
李不知第幾次打出一個響亮的哈欠後,李鶩站了起來,說︰「……今天就到這里吧。今兒你早點睡,明早我帶你在附近轉轉。」
「——,大哥也早點休息。」李鵲站了起來。
「一起睡三弟,挨著你我要……」李久未見到李鵲,罕見地當起了粘人精。
李鶩說︰「你們兩兄弟敘敘舊,我先走一步。」
不等李鵲想辦法將李打發,李鶩撩起帳簾走了出去——
在門口想了一會,听著身後帳篷里傳來的打鬧聲,片刻後,抬腳走向安頓方氏的帳篷方向。
方氏的帳篷里點著一盞小燈,兩個女武官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方氏坐在桌前,神情恍惚地注視——跳躍的火苗。
見到李鶩,兩個女武官——了一禮,退出帳外。
「知道我請你來這里做什麼的嗎?」李鶩問。
「……如果你是想用我來要挾——,那就想錯了。」方氏聲音暗啞,「我並沒你們想得那麼重要。」
「我已經知道了,雀兒在宰相府的時候,是你幫助他逃跑的。」李鶩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為什麼?」
方氏沉默片刻,說︰「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那傅玄邈手里的血債,是不是也該血償?」
方氏無言,神情隱忍。
「你的眼楮是怎麼瞎的?」李鶩換了個話題。
以他們明面上的關系,是怎麼都不該進——如此私人的話題的。
但話題中的兩人都心知肚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無視這——違和。
「一個跟我一起長大的人死去後,悲傷過度,慢慢哭壞的。」
「——是誰?」
「府上的一個馬夫。」李鶩沒有追問,方氏卻給出了更多的回答,「……他是一個粗中有細,——隨心但不失善良的人——嗓門很大,但是在在乎的人面前,總是輕聲細語,生怕嚇到對方——一生沒讀過書,只會寫我的名字——看——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細膩,想得往往比我更多,更周全。」
李鶩沉默不語地听著。
方氏依然保持——面龐上的鎮定,聲音卻逐漸產生了微弱的顫抖。
「——馴馬——有一手,是四里八鄉有名的馴馬人,——還——是手巧,能把朽木變成栩栩如生的各——小玩意——曾送了我一個照著我雕的小人兒,我眼盲之後……再也找不到了,——它弄丟了……」
方氏停了下來,用幾次深呼吸來努力平息紊亂的呼吸。
帳內寂靜無聲。
李鶩眼前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形象,那人吊兒郎當坐在馬車上,同路過的熟人笑——打——招呼。
過了半晌,——說︰「既然是後天哭壞的,應該還能治好才對。明天我給你找個大夫來看看。」
「不必了。」方氏冷靜下來,平聲拒絕了李鶩的提議,「……說罷,大費周章將我接來,想要我做什麼?」
「那就回答我先前的問題,」李鶩直視她黯淡無光的雙眼,說,「血債血償,天經地義。如果犯下——血債的,是傅玄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