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在家坐立不安, 眼睜睜地看著夕陽隱沒,烏雲逐漸吞吐出清亮的月牙。
在她就快忍不住尋人的時候,下人稟告李鶩回來了。
她匆匆走出房門迎接, 在後院的廊下和李鶩相遇。
兩人共同返回臥室, 沈珠曦親自關上房門後,忍不住開門見山問道︰「他可有起疑?」
「……之後又試探了我——回, 應該還未完全相信。」李鶩臉上沒有絲毫輕快神色︰「你在佛像背後究竟听見了——麼?」
沈珠曦理了理思緒,將傅玄邈和其母聳人听聞的對話簡要復述了——遍。
說到商江堰那里,她數次哽咽。
李鶩始終用耐心而堅定的目光鼓勵著她,直到她說完了——切。
「……你怎麼——點都不吃驚?」沈珠曦注意到他平靜的神色。
李鶩沉默片刻,說︰「商江堰崩塌之後, 我就疑心是他做的……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口說無憑。
以他和傅玄邈的淵源, 說不定反——被這呆瓜認為是在不擇手段詆毀情敵。
更何況……他不想讓她為不相干的人煩心自責。
沈珠曦呆呆站著, 啞口無言。
如今已有三個人知道傅玄邈的真面目,可那又如何?沒有證據, 沒有人會相信天下第一公子是喪心病狂的邪魔。
傅玄邈在民間建立的聲譽, 足以輕描淡——碾壓他們三個百遍。
即便她把——切說出去, 誰又——信呢?
李鶩忽然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下。
「別想了,再想就把我的呆瓜給想破了。」他漫不經心道, 「——人常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只有他還繼續作惡, 就總會有落水的那一天。到那時候……」
「那時候?」
李鶩咧嘴笑了,黑眸明亮。
「痛打落水狗這種事,你夫君沒少干過。」
不知為何, 沈珠曦想起魚頭縣經常見到的鴨子啄狗畫面,忍不住破涕為笑。
「好了,解決得了的事你上,你解決不了的——不是有我嗎?」李鶩放輕聲音,溫熱的指月復擦去她睫毛上沾染的淚花,「記住,天塌下來都有——子頂在前面,無論何時,都不要慌。」
沈珠曦心中感動,眨也不眨地看著他,認真點了點頭︰「好。」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楮,綻開笑容道︰「你餓了吧?本來說好的大餐也沒準備妥當,不如我們去九娘店里吃?」
李鶩面露歉意,說︰「今晚你要——人用飯了。」
「你要去哪兒?」沈珠曦驚訝道。
「傅玄邈邀我參加今夜在聚賢酒樓的晚宴。」
沈珠曦心里——陣不安︰「只邀了你?」
「還有襄州官吏和當地豪紳。」李鶩說,「他有意募集獻金,好像是定都的事總算要定下來了——白戎靈呢?」
「還在後院廂房……」
「是時候讓這位表舅哥回家了。」
李鶩說著,開門往後院走去。沈珠曦連忙跟上,看著他進了軟禁白戎靈的廂房。
白戎靈翹著長腿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听見開門聲,蹭地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有完沒完!糧票我也交了,——麼時候才放我走?!」
「現在。」
李鶩走了上去,腳尖——踢床下的皂靴,說︰
「趕緊穿上,現在就走。」
「真的假的?」白戎靈目瞪口呆,「這是你想出來折磨我的新招數嗎?把我放走,再逮回來,像七擒孟獲那樣羞辱我?」
「——子不知道——麼齊秦和猛貨,表舅哥要是不想走,那就留下來陪——」
白戎靈連爬帶滾地穿好了鞋,生怕李鶩真的永遠把他留在李府。
「這可是你說的!不能反悔!不能再把我逮回來了!」白戎靈瞪著受驚的眼楮,大聲強調完後還覺得心里不安,又扭頭對沈珠曦道,「表妹,你可看見了,他親口說的要放我走,要是我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那就定然是他做的手腳,你可千萬要為我報仇啊!」
李屁人一向不著調,沈珠曦被白戎靈的鬼吼鬼叫也弄得有點擔心,但她相信李鶩在她面前不——說假話,于是安慰道︰「你放心吧,他既然在我面前說了放你,就一定不——反悔。」
「——個大男人怎麼婆婆媽媽的……」
李鶩不耐煩的嘀咕被白戎靈捕捉到,他怒道︰「你說什麼?」
「我說表舅哥,咱們趕緊走吧,不然就趕不上時間了!」
李鶩——把勾住白戎靈的脖子,別著他往外走去。
個子只比李鶩矮上些許的白戎靈被勒在胳膊下,彎腰駝背像個咳嗽的小雞仔。
「你、你放開我!你再不放開,我、我叫人了——」
「表舅哥怎麼和我這麼生疏?咱們這關系,理應多親近親近……」
「我呸——咳咳咳!」
掙扎無果的白戎靈被李鶩強制拖走了。
沈珠曦擔憂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放是會放的……但是看李屁人這模樣,白戎靈想要回家,恐怕沒那麼容易。
……
白戎靈被李鶩夾在胳膊下,莫名其妙就上了馬車。
「你——麼時候才松開我?!」他掰扯著脖子上鐵箍——樣的大手,氣急敗壞道。
「表舅哥太見外了,你來了這麼多天,我們還沒好好拉過家常呢。」李鶩勒著他的脖子不放,滿臉親切的笑容,「表舅哥,你覺得傅玄邈此人怎麼樣?」
「——麼怎麼樣?」白戎靈一臉奇怪地看著他,「當然是樣樣都好!誰不想要傅玄邈這樣的人做自家姻親?你就是運氣好,我表妹天仙——樣的人物,流落出宮後踫巧插在了你這坨鴨屎上……」
李鶩原本都沉下臉了,听到鴨屎兩個字,奇妙地心胸開闊起來。
鴨屎就鴨屎吧,不是狗屎就行。
白戎靈好不容易掙月兌了李鶩的禁錮,把頭伸出窗外,狐疑地四下張望︰「這究竟是要去哪兒?不是要出城嗎,怎麼街邊反而越來越熱鬧了?」
李鶩說︰「讓你見——個誰都想和他做姻親的人。」
白戎靈轉頭呆看了李鶩半晌,猛地撞開車門,想要往還在行駛的車外跳去。
李鶩眼疾手快,——把將人拉了回來。
白戎靈一砸到條凳上,再想起來,李鶩那只精壯的手臂又別到了喉嚨上。
「你、你放開!」他邊咳邊說。
「表舅哥這是怎麼了?你難道不想見——見那位誰都想和他做姻親的人嗎?」
「我不見!我不見!」白戎靈臉色慘白,「本公子命令你立即送我出城!」
「我怎麼放心讓表舅哥一個人出城?現在世道這麼亂,當然是跟著當朝參知政事的車隊——起離開來得安全,說不定傅玄邈還——看在你這個白家人的份上,親自送你回家呢。」李鶩說。
想到那個畫面,白戎靈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你、你找死別拉上我……」白戎靈一臉驚恐說,「你是腦子進水了,你忘了你搶了他的妻子?!」
「放屁!」李鶩沉下臉,「沈珠曦連他傅家的門都沒進過,算哪門子的妻子?」
「這話你和傅玄邈說去,讓我下車!」
白戎靈掙扎著想要下車,無奈細胳膊細腿抵擋不住李鶩的蠻力,李鶩只用一只手,就把他牢牢按在了座位上。
「你怕——麼?難道我還能眼睜睜叫表舅哥被他吃掉?」
「你做夢!」白戎靈大叫道,「我不去!要找死你自己去!」
「差不多得了——」李鶩終于不耐煩,「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子好,你表妹才——好,你們白家才能好。你要是想撇下——子——個人跑,現在就跑吧。」
李鶩松開按在他肩膀的手,大大咧咧打開雙腿坐回自己位置,無賴道︰「等傅玄邈找上——子,我立馬就把蓋有你白家大少手印的糧票交給他。」
「你——」
「你有大把時間準備說辭——只是他信不信,那就不是我能說清的事兒了。」李鶩挑起嘴角,故意問道,「依表舅哥對這位天下第一公子的了解,你說他看見這二十萬斛原糧的糧票,——怎麼想?」
白戎靈倒抽一口冷氣,涼意順著尾椎爬上後頸。
還能怎麼想?
足以養活——支大軍的二十萬斛原糧,他白戎靈說是被迫給的,傅玄邈——信嗎?別說傅玄邈了,就是他自己換位思考,第一時間都會懷疑白家是不是早已知情,決定用這二十萬斛原糧扶持外孫女婿。
「你……你要二十萬斛原糧,是因為這個……」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李鶩,仿佛從未認識這個人。
李鶩笑了——聲,臉上神色依然散漫隨意,但在白戎靈眼中,已經和此前完全不。
「表舅哥,不管你想與不想,你們白家都和我在一艘船上了。」李鶩說,「不如你再想一想,要不要留下來陪我吃這——頓飯?」
白戎靈身上的力氣順著後頸的涼意往外溜走。他癱坐在條凳上,過了好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聲音︰
「……你想要我怎麼做?」
……
聚賢酒樓一向賓朋滿座,今日卻整整關了——天的大門,直到夜幕初降,明月現身,酒樓才打開了大門。
想要入內用飯飲酒的客人被小二婉拒,不得不無奈走開——
輛輛或華貴或大氣的馬車流水般停在酒樓門口。
沉穩低調的官吏和珠光寶氣的豪紳接連不斷走入酒樓。
酒樓一樓干淨空曠,所有桌椅都被推至角落,二樓燈火通明,整條走廊都緊閉著房門,唯有最大的天字間歡聲笑語不斷,杯觥交錯的人影被燭火映照,停留在蒼白的窗紙上。
傅玄邈坐在主位,寵辱不驚地受著眾人輪番敬酒。李鶩作為桌上官位僅次于參知政事的人,坐在他的下首,親眼見證了有史以來最輕易的——場捐贈。
他還記得之前游說這些富戶出資捐贈時的嘴臉,如今他們卻一個個像聞到狗屎的蒼蠅,熱情又主動地撲了過來,爭——恐後地獻出銀兩和糧食,甚至還有旁敲側擊表示家中女兒仰慕已久,想要送銀子帶女兒的。
天下第一公子的名頭就這麼好用?
李鶩酸溜溜地坐在下首,把這些狗腿子的面孔挨個記住,只待以後有機會時,扒他們一層皮下來。
晚宴進行到一半,傅玄邈已募集到百萬政治獻金,他端起酒杯,以元龍帝的名義向捐贈的官吏和豪紳表示感謝。
「咱們都是大燕的子民,能夠幫上陛下和傅公子,反倒是我們的榮幸啊!」在襄陽經營多家酒樓,——時也是聚賢酒樓主人的陳——爺大聲道。
開木料行的魯——爺一見拍馬屁落了後,不甘心地第——個附和起來︰「正是正是!這錢交給傅公子,我們放心得很!」
李鶩的——熟人,均州知府也坐了——天的車趕來赴宴。上——次見面時,均州知府還大言不慚說要做李鶩的「引路人」,這回——見面,均州知府就先給李鶩跪下了請了個大安。
這種見風使舵的小人,沒必要——他——般計較,李鶩裝作忘了他從前拉高踩低時的模樣,允許他坐在自己下首。
均州知府也想拍拍參知政事的馬匹,可桌上還有那麼多地位不如自己的商戶,他自持身份,憋了半天,只憋出來一句︰「听說朝廷似乎有意定都,不知看中了哪一郡縣?」
桌上——靜,所有人都對這個問題抱著好奇。
傅玄邈面無波瀾地放下酒盞,剛要開口,——陣急促的奔跑聲從酒樓窗外響起,不到片刻,腳步聲就變成了打斗聲,——個惱羞——怒的聲音響亮地說︰
「大膽!你們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拿開你們的髒手,本公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傅玄邈——怔,目光往窗下投去。
李鶩低下腦袋,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他倒要看看——
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聲色的天下第一公子,听聞未婚妻死在自己親手造——的水患里——是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