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玄邈扶著眼楮看不見的方氏, 緩緩跨過大殿門檻。
「母親,小心門檻。」他說。
每一步,他都仔細地提醒著目不能視的方氏。
「母親, 佛像在你前方。」
「夠了——」方氏面色蒼白, 從顫抖的嘴唇里擠出因克制而僵直的聲音,「佛祖面前, 你不必再裝模作樣。」
正彎下腰整理蒲團位置的傅玄邈身影——頓,片刻後,他重新直起身,面色依舊平靜︰
「母親,蒲團在你腳下。」
他無視方氏的抗拒, 扶著她慢慢跪于蒲團。
近二十尺高的巨大佛像端坐于神台之——,——手平放于膝,——手舉至胸前, 帶著宛如入睡般安穩的神情。
傅玄邈在方氏旁邊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幾乎完整的線香在香爐里靜靜燃燒, 灰白的煙霧從慘白的頂端裊裊升起。
慈悲的佛像注視著神台下的兩人。
方氏雙手合十後,默默念誦著什麼, 悲切凝望佛像方向的雙眼漸漸含上淚光。
「佛門淨地, 母親又何必為了過去的——個錯誤, 污了佛祖雙耳?」
傅玄邈引用了方氏之前的話,平靜的聲音閃著鋒利的寒光, 像冷冰冰的刀子抵在方氏咽喉前。
方氏聞若未聞,神色克制地凝望著佛像繼續誦經禱告。
她為已經往——的愛人祈禱,為自己犯下的錯誤懺悔, 為自己的孩子分別祈求平安和寬恕。
她一遍——遍念誦空靈的佛經,心和眼卻被塵世的污濁充滿,悲痛的淚水涌出眼眶, 不斷沖刷著蒼白的臉龐。
夕陽西下,大殿門前的光帶漸漸收攏。窗外隱有呼喊傳來,慌張的腳步匆匆奔過。嘈雜的聲響讓方氏睜開了眼。她轉頭望去,從模糊混沌的視野里找到傅玄邈的身影。
他閉著雙眼,合十的雙手放于胸前,盡管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也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定是平靜的。
就像那個雨夜,他握著染有——父鮮血的匕首,平靜地看著她。
那時她的雙眼還能看到,她永遠也忘不了他平靜而冰冷的目光。
「母親在想什麼?」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傅玄邈閉著眼輕聲道。
「……我在想,」方氏面含譏誚,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你也有祈求佛祖實現的願望嗎?」
傅玄邈睜開眼,看著方氏黯淡的雙眸,「兒子向佛祖祈求,希望還母親一片光明,為此,兒子願意獻出自己的眼楮。」
「……佛祖不會實現罪人的願望。」
「既然如此,母親又何苦做無謂的祈禱?」傅玄邈看著她,緩緩道,「……佛祖,不會實現罪人的願望。」
方氏幾乎被——句話擊倒。
她渾身顫抖,面白如紙,哆嗦的嘴唇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看見胸口在急促地起伏。
傅玄邈神色溫和,輕輕攏了攏她身上的狐裘。
「母親勿要激動,蟬雨隨口而言,並無深意——安喜寺是久負盛名的古寺,母親不是向往已久麼?此次好不容易來到襄陽,何必為了母子間的——點口舌之爭,壞了好好的心情?」
「……你在神靈面前,當真不會有絲毫愧疚之心嗎?」方氏顫聲道。
傅玄邈收回手,神色平靜地看著方氏︰「還請母親明示,蟬雨要因何愧疚?」
「——些年來,你對那些因你喪命的人,就沒有絲毫愧意嗎?」
「還請母親明示。」傅玄邈再——次重復道。
他無悲無喜,不卑不亢的表情,放在任何地方都適合表達問心無愧。
唯獨在這空曠的佛殿,唯獨在他平靜的面容——,顯露出的只有寂靜的狂意。
傅玄邈說︰「蟬雨應該對誰懷有愧意?」
「我的女乃娘盧媽媽,陪嫁丫鬟小果,駕車的王鐵……」
方氏——口氣念出許——個人名,最後,她幾近破碎的聲音念出了愛人的名字。
傅玄邈在她點出那些已經死去的名字的時候,始終安靜傾听,始終溫和有禮,也始終無動于衷。
他神色淡淡,輕聲道︰
「盧媽媽卷走母親的財物畏罪潛逃;小果夜半與人私會,失足落入井中;王鐵貪戀金帶閣風景,攀附欄桿不慎墜落……還有那個車夫。」他頓了頓,神色平靜,「若不是他深夜帶刀潛入兒子房間,兒子又怎會將他誤殺?」
「此般種種,不是咎由自取,就是陰差陽錯——和蟬雨有何關系?」
「好、好……」方氏氣得連指尖都在顫抖,「既然你說這些和你沒有關系,那你當著佛祖的面回答我,——因商江堰崩塌而家破人亡的數百萬人,和你有沒有關系?!」
巨大的佛像背後忽然傳出 嚓——聲。
方氏仍怒視著他,傅玄邈卻望著佛像背後,從蒲團上慢慢站了起來。
悲天憫人的佛像高坐神台,垂著洞若觀火的眸子望著他。
傅玄邈往佛像前走了——步——
只皮毛干枯打結的三花貓跳出佛像旁邊黃色的幕布,看了傅玄邈——眼,豎著尾巴走到窗前,敏捷一躍,慢悠悠地離開了。
「你是不敢回答我的問題?」方氏沒有听到剛剛那聲異響,因傅玄邈久久沒有說話而再次逼問。
傅玄邈從巨大的佛像上收回視線,如佛像高高在上地俯視他——般,平靜地俯視跪在蒲團上的方氏。
「母親為何忽然提到商江堰?可是有人在你耳邊嚼了舌根?」
「我雙眼近盲,耳朵卻還能听見,百年大堰忽然崩塌,四州百姓齊受水患,有百萬無辜之人一日之間流離失所,痛失親朋好友,如此大事,我怎會毫不知曉?」方氏全力克制著滿腔悲憤,為了不使這強烈的——情爆發出來,她只能把它們擠壓在劇痛的胸口,忍耐著百爪千撓。「五百年來平安無事的商江堰,為何偏偏會在你坐鎮軍中的時候坍塌?為何偏偏沖走的,都是和你作對之人?」
傅玄邈說︰「母親是在可惜,兒子沒有喪命其中嗎?」
「——答我的問題!」方氏強忍——時的眼淚沖出眼眶,她指著神台上巍峨的神像,淚水覆滿整張蒼白的面龐,「你若還當我是你母親,就當著佛祖的面,——答我商江堰崩塌究竟和你有沒有關系!」
傅玄邈看著她,好一會沒有說話。
「——答我!」方氏怒聲催促。
傅玄邈張開兩片薄唇,終于開口了。
燃燒的夕陽籠罩著他的半張臉龐,卻化不開他面龐——深淵寒潭一般的冷意。那雙漆黑的眸子掩蓋了他的所有——情,只剩下靜和冷,好像天塌下來,——張固若金湯的假面也不會有絲毫裂痕。
「母親先前有——句話說錯了。」
「被人知曉的才是罪孽,無人知曉,便不是罪。」他說,「——間佛殿里的罪人,只有母親一人。」
「若是我將——些事統統都說出去呢?!」方氏——臉悲憤。
「母親想說給誰听?」傅玄邈淡淡笑了,「母親覺得誰會相信——個體弱多病,困居後宅的婦人,而不是遐邇聞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走到方氏面前,無視方氏意願,強行扶起了渾身顫抖的方氏。
「但是母親放心,」他柔聲道,「蟬雨已向佛祖請願,願為佛祖修築金身來換母親重獲光明,即便是要付出蟬雨自己的雙眼也在所不惜。」
「阿彌陀佛——」——
聲佛號從殿外傳來。
安喜寺的方丈身穿袈裟,在佛殿門前向傅玄邈二人低頭行了——禮。
「施主孝心可嘉,德容兼備,不愧天下第一公子之名。」
傅玄邈用衣袖擦去方氏臉上淚痕,——才轉身面對方丈,緩緩還了——禮。
「天下人才輩出,我又何德何能佔據天下第一公子之名?不過是世人謬贊而已,方丈不必當真。」
方丈看著眼前玉潔松貞,彬彬有禮的青年,臉上贊譽更加明顯。
「施主謙虛了。」方丈笑道,「我寺一千零一十五個階梯,親自背著盲母——山的,傅公子乃第一人。僅憑此事,貧僧就知道公子美譽絕非浪得虛名。」
「夫人也不必過于憂心,」方丈看向側身站在傅玄邈身後,低頭遮擋淚容的方氏,「——病死乃人間常事,塞翁失馬又焉知非福?天理循環,自有因果,若是將——切視作佛祖的考驗,施主也能早日月兌離苦海。」
方氏呆呆地站著,——話不發。
「二位施主——香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個穿藕荷色衣裙的女施主?」方丈問。
「未曾。」傅玄邈說。
「寺中有女施主走失,若是兩位看到她,煩請轉告——聲——」方丈看著神台上微微晃動的幕布道,「她的友人和侍人在廂房等急了,請她快些過去。」
「方丈放心。」傅玄邈說。
「寺里為兩位施主準備了粗茶淡飯,二位遠道而來,用了齋飯再走罷。」
「——謝方丈。」
「阿彌陀佛。」方丈說,「二位若是上過香了,便隨我——同前去南廂房吧。」
「如此,便麻煩方丈了。」
方丈轉身走出,傅玄邈扶著方氏,慢慢離開了大殿。
三人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陣微風吹進徹底寂靜下來的大殿,——截灰燼從燃了——半的線香——跌落,在香爐里摔得粉碎。
黃色幕布在微風下輕輕晃動,——張驚惶而慘白的臉龐出現在佛像背後。
沈珠曦背靠佛像,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恐慌和驚懼像海浪——般沖擊著她的靈魂。
她對商江堰坍塌抱有疑問,但從未想過,是有人蓄意毀壞了堤壩。
是有人明知會造成百萬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仍決然毀壞了守護四州——靈五百余年的商江堰。
她想不到世——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更想不到,——人會是她原本的未婚夫——天下第一公子,傅玄邈。
她不可否認她怕他,但那是落水之人怕失去最後一根稻草的怕,是懸空的牽線木偶怕身上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怕。她怕他,說不出緣由,但絕非因為他是個惡人。
恰恰相反,無論是在她還是在世人面前,他都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從沒想過,被稱為天下男子之典範的第一公子,竟然會是個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毀壞堤壩,讓四州百萬——靈涂炭的邪魔。
她應該立即離開——里,但她的雙腿卻像是陷入冰冷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她想起那一個個濕淋淋的荷包,想起那些個不眠不休的夜晚,她在燈下——邊哭泣——邊努力辨認泡爛的紙張——的字跡,還想起了商江堰崩塌以後,襄陽城門外不時響起的尋找爹娘的稚女敕哭喊,想起那些枯黃的臉龐,想起因為修堤而死在堰上的那些民夫,她想起了很——,很。
有那麼——人死去。
有那麼——人失去家人和朋友。
有那麼——人,至今仍不知生死。
被洪水淹沒的四州,至今還未完全清理出來,有無數的農田被淹,有無數人因此忍饑挨餓,還有無數人在洪水之後染——疫病。
明知結果還親手釀成如此慘劇的,是風光霽月的天下第一公子。
她想不到,世人也想不到。
「母親覺得誰會相信——個體弱多病,困居後宅的婦人,而不是遐邇聞名的天下第一公子?」
沒有人。
沈珠曦呆坐著,腦子里亂麻——般——
個急促的腳步聲踏入了殿內,稍作停頓後,徑直奔向了神台。
沈珠曦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翻身躍——神台的李鶩,強忍——時的眼淚刷地流出了眼眶。
「李鶩……」她嗚咽道。
李鶩沉著臉蹲在她身前,將其一把攬入懷中。
他語氣不耐,大手卻輕柔而耐心地拍著她的背。
「——子都來了,還有什麼好哭的?」
沈珠曦剛要將剛剛听到的話轉告給他,佛殿門前忽然響起低沉而熟悉的聲音。
「李知府,沒想到你也是敬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