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試試這黃鴨毛多, 你一定喜歡!」李鶩興沖沖道。
沈珠曦讀過好幾本茶經,喝遍百茶,卻從未听說黃鴨毛多的名號。
她揭開杯蓋一看, 裊裊熱霧騰空而起, 盞中茶湯清碧微黃,漂浮于湯中的葉片黃中帶綠。
彌散在空氣中的茶香清新如蘭, 韻味悠長。
沈珠曦詫異道︰「這不是黃山毛峰嗎?」
「管它黃山毛峰還是黃鴨毛多,好喝就行,你試試——」李鶩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沈珠曦端起茶盞,吹了兩下後輕抿一口。
「怎麼樣?」李鶩問。
黃山毛峰沈珠曦喝過不少,極品新茶也不在話下。這杯黃山毛峰的品質還入不了她的眼, 但只要一想到是李鶩千里迢迢為她帶回,這杯茶的滋味就比她從前喝的所有茶加起來還要甘甜。
「好喝。」她肯定地點頭。
「老子就知道是你喜歡的。」李鶩面露得意,夾起一筷豆沙酥卷喂給沈珠曦, 「你來試試這個。」
沈珠曦要去拿他的銀箸, 被他躲開。
「張嘴。」他說。
沈珠曦紅著臉,兩片嘴唇張開了一條小縫。
李鶩把散發紅豆香甜氣味的豆沙酥卷湊近她的嘴, 她剛張嘴去咬, 李鶩忽然縮手, 一臉得逞壞笑地看著她。
第一回遭人如此戲弄,沈珠曦瞪大眼楮看他。
「來來來, 不開玩笑了——」李鶩再次夾著豆沙酥卷靠近。
沈珠曦半信半疑地張嘴,又是還沒咬到,紅豆酥卷就先長腿跑進了李鶩的嘴里。
這屁人, 還得意洋洋地吧砸吧砸吃給她看。
「我不吃了!」沈珠曦生氣道。
她拿起銀箸,自己夾起一筷芝麻糕放進嘴里。
不就是紅豆酥卷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再也不會相信李屁人了!
「真的不開玩笑了,來來, 張嘴——」李鶩說。
「你走開!」沈珠曦氣哼哼道,連個斜眼都不給他。
「不走不走,你快吃這個,這個真的好吃,老子指天發誓,真不開玩笑了——」
紅豆酥卷再次伸到面前,沈珠曦視若未見,但紅豆酥卷依然執著地停在半空。
她含著已經消了一半的氣憤看向李鶩,後者還給她一個真誠的眼神。
她看向眼前的紅豆酥卷,觀察好它可能的所有退路,小心謹慎地張開嘴——
還沒來得及啊嗚,紅豆酥卷就被銀箸送進了她的嘴里。
紅豆香甜在她口中擴散。
紅豆酥卷在她口中,李鶩用過的銀箸也在她的口中。
她最愛干淨,可是此刻,她竟沒有絲毫反感。只有紊亂的心跳,在胸腔里砰砰強調著存在感。
「怎麼樣?好吃吧?」李鶩問。
沈珠曦含糊不清道︰「……還行。」
「該你了。」他說。
「……該我什麼?」沈珠曦愣愣抬頭。
李鶩理直氣壯道︰「該你喂我了啊!」
「你——」沈珠曦瞠目結舌道,「為什麼該我喂你?又不是我叫你喂我的!」
「我不管。」李鶩銀箸一放,一副無賴樣子道,「反正我已經喂過你了,你要是不喂老子,老子就不吃了。」
哪、哪有這麼不講道理的人!
「啊——」
李鶩已經張嘴等喂,沈珠曦只好左看右看,挑了個蟹肉燒麥塞進他嘴里。
蟹肉燒麥一次就順利進嘴,李鶩一邊嚼一邊訝異道︰「我還以為……你會逗我兩回呢。」
「我才懶得逗你。」沈珠曦說,「你連夜趕路已經夠累了,我不同你斤斤計較……」
沒好氣的語氣,說出的卻是讓李鶩動容的話語。
「我們呆瓜宰相肚里能撐船,自然不會同我一般計較。」他看著沈珠曦,咽下口中的蟹肉燒麥,語氣帶著一絲不自知的溫柔︰「你這幾日都做什麼了?」
好不容易有了個新鮮听眾,沈珠曦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她幾日的行程都說了出來。
「……中午吃了蘿卜炖羊肉,下午給幾盆菊花換了盆,院子里的豆綠開花了,我就將所有下人召集起來,開了次賞菊會!然後又下雨啦,我——」
「這幾日你沒出門嗎?」李鶩打斷她的話。
「……怎麼沒出去?我每天都出去!」沈珠曦下意識地避開他的視線。
「你去哪兒了?」
「去街上閑逛,郊外爬山,還買了燒雞,買了鹵豬蹄……」
「那你怎麼沒和我說,胡一手的賭坊開在了我們家這條街上?」
「我還沒來得及說——」
「沈珠曦,」李鶩沉下臉道,「胡一手的賭坊開在二十幾條街外,你來得及說什麼?」
沈珠曦原本就不是詭辯達人,李鶩這麼一說,她就啞口無言了。
「你為什麼不出門?」李鶩問。
「我……我身子不舒服,就是不想出門,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你要是不說,我就去問別人。」李鶩轉頭道,「媞——」
沈珠曦連忙抓住他的手。
李鶩停下呼喊,定定地看著她。
沈珠曦沒有辦法,只好猶猶豫豫道︰「我怕……怕……」
「怕什麼?」
「怕被人認出來……」
說出深藏于心的憂慮後,沈珠曦反而松了口氣。
她抬頭看著李鶩,神色認真地試圖說服他︰
「如今,你已是一州知府了,接觸的人和以前大不相同。魚頭縣的鎮民可能認不得我,州官級別的人卻很可能見過我……我不能拖累你。我想了想,覺得還是少出門的好。」
李鶩越是神色凝重,她就越是故作輕松。
沈珠曦拼了命的演戲,想要讓他相信,閉門不出對她並無影響。
「……平日要買什麼就讓丫鬟代買,反正我也省得走路,這樣沒什麼不好。」
李鶩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許久後才開口道︰
「你為什麼不和我商量?」
「你已經有很多要操心的事了,這點小事,我自己就可以——」
沈珠曦話音未落,李鶩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
「換衣裳。」
「要去哪兒?」沈珠曦驚訝道。
「換就對了。」
李鶩不由分說地讓她換衣,沈珠曦只好把衣架上明日準備要穿的衣裳提前換上。
等她從屏風後出來,李鶩已經吩咐下人準備好了馬車。沈珠曦剛要喚人拿來雨傘,她就被李鶩攔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夜深人靜,沈珠曦不敢叫。
她不由自主地抱著李鶩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衣領上躲避細雨。
夜雨清冷,她卻感受不到絲毫寒意。
李鶩的體溫,源源不斷傳達過來。
沈珠曦悄悄伸長環在他脖子上的手,為他遮擋頭頂的雨珠。
李鶩看了她一眼,咧嘴露出笑容。
小動作被人發現,沈珠曦咬住嘴唇,重新把發紅的臉埋進他的衣領。
李鶩把她抱進車廂,自己坐在車外,拒絕了車夫的服務,揚起馬鞭,喝道︰「駕!」
拉車的駿馬得得得地跑了起來,馬車逐漸加速向前。
車門敞著,沈珠曦抱著軟墊坐在車里,好奇道︰「我們要去哪兒?」
李鶩在前邊駕車,神色輕松散漫︰「不知道。」
「不知道?」
李鶩扔下韁繩,鑽進了車廂。
「馬去哪兒就是哪兒。」
沈珠曦瞪大眼楮,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白天不敢出來,晚上總敢露面了吧?」李鶩推開虛掩的車窗,將手伸到窗外承接雨滴,「看,這就是你相公為你打下的襄州。」
馬車無人駕駛,駿馬隨心穿行。夜雨下的襄州萬籟俱寂,唯有馬蹄聲和車 轆聲和雨聲一同奏響。
沈珠曦重回襄州數日,卻是頭回走出家門。
她說著不想出門,卻是情不自禁地靠上窗台,痴痴望著窗外遼闊的天地。
一旦見識到天地壯闊的鳥兒,再回牢籠,就會發覺從前不曾發覺的痛苦。
沈珠曦就是如此。
她在一方天地里孤獨生活許多年,從未覺得難熬。
可是這短短幾日的自我禁閉,她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煎熬。
為李鶩,她自願受這煎熬。
目前的十六節度使里,有一半都見過她容顏,州官中也有不少借著宮宴的機會見過她真容。
李鶩今時不同往日,她在魚頭縣可以放放心心地與賣燒雞的隨蕊等人結交,到了襄州,卻不敢與同級的夫人交際來往——保不準其中誰就見到越國公主真容。
她自己出事倒罷了,若是連累李鶩三兄弟……
她寧願將自己軟禁于家,也不願連累李鶩三人。
在她痴痴望著窗外的時候,李鶩從身後靠了過來。
他的胸膛就貼在她的後背,他的心跳在寂靜的夜里清晰可聞。
李鶩說︰「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堂堂正正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叛逃的一國公主。
怕是永遠沒有機會出現在陽光下了。
沈珠曦內心悲觀,李鶩的承諾卻給了她另一種鼓舞,另一種不用出現在陽光下也心滿意足的鼓舞。
為了李鶩,她心甘情願行走在月光之下。
「你淋過雨嗎?」李鶩忽然說。
沈珠曦一愣︰「沒有……」
話音剛落,李鶩就一把將她拉起。
他不會是想——
李鶩拉停馬車,率先跳了下去,轉身朝她伸出雙手。
片刻猶豫後,沈珠曦投入他的懷抱,李鶩抱著她,穩穩將她接下馬車。
「我們要做……啊!」
話還沒說完,沈珠曦先身不由己地跑了起來!
李鶩牽著她的手,大步奔跑在前,她迫于十指相扣的手,只能一手提起裙角奮力去追。
夾著細雨的夜風拂面而來,裙袂因風浪而沙沙作響。
沈珠曦從小就被教導食不語,寢不言,席不正,不坐。別說冒雨飛奔了,就是走路時步子大些,帶出腰上禁步的響動,都會被母妃用教尺拍打手掌。
李鶩卻帶著她在雨簾中肆意奔跑。
他長途跋涉,連夜趕回,只為給她帶回在他看來很珍貴的起酥點心和黃山毛峰。
他對她太好,好到她剛開始回報,他就又加倍地對她好。
她永遠還不清,也不想還清了。
她想持久地享受他對她的好,也想竭盡所能地對他好,他若把天上的星星摘給她,她就想把月亮取下來送給他。
她不想卻無法自拔地為他喜,為他憂,為他畫地為牢,為他心動一遍一遍。
從不情願到心甘情願。
如煙如霧的細雨像張輕紗,朦朧了白日里喧嘩繁鬧的世界。
街道如此曠蕩,秋雨如此柔順,一切煩惱憂愁都離她而去,往日跋扈高傲,對她而言過于廣闊的天地唯獨今夜,安靜臣服在她的腳下。
她從未如此自由。
眼淚不知不覺流出眼眶,她慌張去擦,腳步不由慢了下來。
李鶩停下腳步,轉身來到她的面前,拉下她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指月復擦去了她眼角的淚珠。
細雨接二連三落在李鶩的頭發上,烏黑發絲上蒙了一層亮晶晶的雨珠。
沈珠曦忘了自己的眼淚,踮起腳尖,舉高雙手去擋他頭上的雨絲。
「為什麼哭?」李鶩定定地看著她。
「……沒人對我這麼好過。」沈珠曦哽咽道。
「也沒人對我這麼好過。」
李鶩拉下她努力伸直了擋在頭頂的雙手,緊緊握在手心中。
淚水和雨水沖刷在那張純真嬌美的臉龐上,比最清澈的水晶還要動人心弦。
她是上蒼遺落的明珠,如今就握在他的手中。
李鶩低下頭,緩緩朝他的明珠靠近。
夜雨織成一張細密的銀網,牢牢地封鎖著兩人。
她一動不動,怔怔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面孔。
他那麼安靜,那麼緩慢,用無聲的行動來告訴她︰你可以拒絕。
水氣氤氳在夜幕下,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的水流從沈珠曦臉頰滑落。
她看著李鶩越靠越近的面龐,慢慢閉上了沾著淚珠的長睫。
在沉靜、溫柔、閃著微光的夜空下,李鶩合上濕潤的眼睫,吻上那張夢寐以求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