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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已經百轉千回, 紀夫人面上的笑容卻分毫不動。

按照沈珠曦的指引坐下後,她環視同桌的女客,驚喜地發現了好幾位交好的夫人。

互相恭維了一下彼此的穿戴後, 夫人們立即說起了悄悄話。

「……沒我想得那麼差。」一個夫人總結道。

紀夫人深有同感。

她剛剛還嘗了一口沈珠曦所說的自制花茶, 當然比不上昂貴的明前綠茶,但普普通通的猴魁茶加上珠蘭干花後竟然能夠唇齒留香, 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你們聞到空氣里的這股香味了嗎?」一名夫人問。

「聞到了,特別好聞。」另一人道,「絕對不是張記香鋪的燻香,城里其他香鋪好像也沒有這種香味。」

「我剛剛問過這里的婢女了,這是李夫人親自調的香料。一會散席的時候, 我得向李夫人討一份方子。」

「我也要……」

紀夫人唯恐落後,連忙道︰「給我也抄一份。」

她不通香料,對衣裝頭面也無甚興趣, 可是見其他夫人如此熱衷, 她也不禁用力嗅了嗅,探尋他們所說的香氣。

先前沒注意, 現在特意嗅聞, 她也聞到了那股幽若空蘭的芬芳。

這香氣紀夫人從前沒聞過, 但不影響她因此心情愉悅,迫不得已來赴宴的不快漸漸消散。

這宴會, 也沒她想的那麼差勁。

王夫人最後一個到達後,加入了紀夫人所在的這一桌。王夫人貴為知府正妻,還未落座就受到了花廳里眾多婦人的歡迎。她笑著坐下後, 同桌的夫人都夸起了她的衣裳和頭面,紀夫人另闢蹊徑,對她相公從政績到民心, 全方位地一頓猛夸,直夸得王夫人臉頰緋紅,笑得合不攏嘴。

隨著王夫人的入席,午宴正式開始。

一個接一個品相上佳的菜肴被端上了圓桌,食物淳樸的香味刺激了紀夫人的味蕾,她不自覺地吞咽了一下。

她已不記得,上一次品味這些家常菜式是在多久之前了。

她懷著謹慎的心情,夾了一箸白里透紅的夾沙肉放進嘴里。五花肉的肥美在口中爆開,豆沙的清甜中和了油脂,只剩下果凍一般的口感在口中逐漸擴散。

這道菜沒什麼稀奇的,但在吃慣了山珍海味之後,單純注重于口味而非食材的家常菜式反而別有一番風味。

紀夫人忍不住又夾了幾箸其他的菜式,每道菜都有著食材簡單但口味出色的特點。

她忍住開始蘇醒的口月復之欲,抬眼眺望已經開席的花廳,發現每一桌的安排都有深意。

平日交好的坐一桌,口味相近的坐一桌,每一桌的菜式也根據在座的賓客,有些微的調整。

整場宴會看似簡單,卻處處都透著精心準備的痕跡。

能在無人幫扶的情況下,用手邊貧匱的資源做到這一步,李夫人實屬不易。

紀夫人捫心自問,在李夫人這個年紀,她絕做不到這般周到。

席開以後,丁香色的身影時不時穿梭在花廳之中。

沈珠曦年紀小,已成婚,對在座的各位夫人都構不成威脅,人又懂禮數,知進退,嘴還比誰都甜,便是最尖酸的何夫人在她面前也笑開了花。

紀夫人十分理解何夫人的心情。

說實話,除了門第這一項外,她實在找不出不喜歡李夫人的理由。

她好像天生就有著討人喜歡的能力。那雙嬌滴滴的杏眼沖人笑起來的時候,嬌柔而熱烈,像毫無防備的小獸的眼神,很難叫人不心生憐惜。

紀夫人本來不是軟心腸的人,卻因為李夫人幾次讓她想起自己的女兒,在開宴後為她擋了兩次酒。

見紀夫人出面調和,其他夫人自然識趣,紛紛放下酒杯以茶代酒。

一場午宴,賓主盡歡。

夫人們拿著到手的香料方子和花茶方子,扶著醉醺醺的相公各自回了車上。

紀老爺喝得滿臉通紅,高挺的肚皮先是撞了馬車,再是撞了條凳,最後一跌坐在車廂里,佔據了大半個地面的空間。

紀夫人險些被紀老爺一擠倒。

她穩住自己的身體,連忙彎腰將人扶起,責怪道︰「老爺,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

「喝!再喝……我就不信喝不倒你!」紀老爺神智不清,一會又要下車繼續喝,一會又拍著旁邊的條凳罵道,「好你個李百戶,騙、騙我說不會喝酒……你要是不會喝酒,世上就、就沒人會喝酒了!」

紀家的馬車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王文中和夫人最後走出了別院大門,沈珠曦親自送到馬車前,身邊跟著面色如常的李鶩。

王夫人面帶微笑,看沈珠曦的目光比剛見面時友善了許多。

「今天多謝你們的款待了。以後有機會,我再請你來我家嘗嘗徐州本地廚子的手藝。」王夫人對沈珠曦笑道。

不管是不是隨便說說,沈珠曦先笑著應了。

在她和王夫人寒暄的時候,王文中和李鶩也在交談。

「李百戶,你娶了個這麼得力的娘子,這是你難得的福氣呀。」

王文中望著李鶩身邊的沈珠曦,神色淡淡。

從他古井無波的臉上,李鶩看不出他想表達什麼。

如果是一般人,謹慎起見,這時要謙虛一下。

李鶩偏不。

他嘿嘿一笑,坦然道︰「能娶到我娘子,確實是我的福氣。」

「既然娶到了,就不要辜負她。」王文中意味深長道。

李鶩想也不想道︰「那當然。」

王文中點了點頭︰「金竹寨一事做得不錯,保持這個勢頭,你的未來不可限量。」

「我也覺得。」李鶩說。

「……」

王文中沉默片刻後,放棄了繼續深入話題的嘗試。

「走吧。」他對王夫人道。

「是,老爺。」王夫人應聲後,轉頭對沈珠曦笑了笑︰「我們便先走了。」

「兩位慢走。」

沈珠曦矮了矮身,手肘悄悄打了打李鶩。李鶩抬起雙手,也向知府二人拱了拱手。

車廂門關上後,馬車緩緩駛離了別院。

王夫人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視線,若有所思道︰「這李夫人以前是什麼來歷?」

「宮里逃難出來的宮女。」王文中說。

王夫人感慨道︰「……怪不得能有那般氣度。」

「……我們出來時,詩詠在做什麼?」

「關著門生悶氣,許是在,怎麼了?」王夫人一臉奇怪,「不是你讓她待在家里多看看書的麼?」

「你多看著她點,少讓她出門。」王文中蹙眉道。

「為什麼?詩詠怎麼了?」王夫人面上疑色更深,「自詩詠回家後,你們倆就怪怪的,究竟有什麼事瞞著我?」

「你不用問為什麼,听我的吩咐就好。」王文中寒聲道。

王夫人只好咽下追問︰「……知道了,老爺。」

「我讓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怎麼樣了?」

「打听到了,但是那些適婚的人選,詩詠不喜歡,我看著,也沒有特別合心意的人。」王夫人頓了頓,猶豫道,「老爺,你真要急著把詩詠嫁出去嗎?詩詠剛剛及笄,再留一年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王文中神色不快︰「留著做什麼?留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這個做娘的就高興了?」

「我們詩詠有才有貌,又有你這個當爹的護著,怎麼會嫁不出去呢?」王夫人驚聲道。

「……世事難料,誰說得準以後的事。」

「老爺,你想太多了。以我們詩詠的條件,別說這徐州的青年才俊了,就是京城的貴人,也——」

「京城的貴人?」

王文中倏地看向王夫人,凌厲的視線讓她乍然收聲。

「哪位京城的貴人?」

王夫人視線挪移,吞吞吐吐道︰「新皇剛剛登基,後宮還空著呢,再不濟……再不濟,我看那傅丞相的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住嘴!」

王文中臉色難看地打斷了王夫人的話。

「越國公主尸骨未寒,你就覷視起她曾經的夫婿了?」

王夫人小聲道︰「什麼夫婿,頂多一個未婚夫,他們連堂都沒拜過,根本不算成親……」

「你去和陛下說去!」

王夫人這才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這話,休要再提。」王文中鐵青著臉道,「不管是傅玄邈還是陛下,都不是我們家能高攀的人物,把你那點小心思收起來,這事兒永遠都不可能!」

「為什麼?!」王夫人听他把話說死,知道此事完全沒了希望,眼淚頓時從眼眶里涌了出來。「老爺,詩詠可是你唯一的女兒啊!她家世才學樣貌品德樣樣都好,怎麼就配不上京中的貴人了?」

「別問我!你要是不想看到詩詠一根白綾吊死在你面前,此事就再也不要提了!」

這話說得重極了,王夫人再也不敢追問,含著眼淚呆愣在原地。

王文中心情也不快至極。

換誰的女兒遇上這檔事,做父親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里去。

他清清白白的大姑娘,雖然沒有失去清白,但被流匪拖進山洞里佔了便宜,比起失去清白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事一旦暴露,她這輩子除了青燈古佛外就沒有別的出路。

這件事已經夠他煩心了,偏偏詩詠還混不懂事,對一個乞丐出身的孤兒另眼相待。

為免夜長夢多,必須盡快把她的婚事定下才行。

「詩詠的婚事不能拖了,你要多費些心思。」王文中用命令的口吻道,「對象不拘徐州,附近州府的公子也行。只要家世清白,德行過人,門第不必太高——」

「老爺!」王夫人睜大眼。

「你要是真心為女兒好,就听我的!」王文中怒聲道。

車 轆持續不斷地發出聲音,馬車內卻只剩下啜泣聲。駕車的馬夫習以為常,面無異色地繼續驅馬前行。

……

「吁——」

隨著拉車的大馬逐漸停下腳步,滾動的車 轆也跟著停了下來。

沈珠曦在李鶩攙扶下,踩著馬凳下了馬車。

她在車上才向李鶩說過不累,實際上,雙腳剛一落地,她就迫不及待地沖回了里屋,連衣裳也顧不上換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身體觸及厚厚的軟墊時,沈珠曦舒服地只想發出一聲長嘆。

接連數日的里外奔波,她大概把一輩子要走的路都走完了。她現在只想變成一粒種子,落在床上就生根發芽,一動不動躺他個幾天幾夜再說。

正當她賴在床上不動的時候,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她轉頭一看,李鶩端著她的洗腳盆走了進來,騰騰熱氣從盆子里裊裊升起。

沈珠曦以為他要洗腳,道︰「你拿錯了,這是我的盆子。」

李鶩依然走到了床邊。

他把洗腳盆放下,接著自己也蹲了下來。

「月兌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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