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外傳來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聲, 巷子里卻鴉雀無聲。
自稱主簿的生人站在四合院門口,看似客氣,實則倨傲, 眼皮始終聳拉著, 視線不落于李鶩身上。
「給我一盞茶時間。」李鶩說。
主簿面無波瀾道︰「李公子,知府不便久等。」
「如果你們知府不介意我穿著褻衣褻褲求見——我是無所謂的。」
主簿的視線掃過李鶩身上的褻衣, 眉心飛快皺了皺︰
「……一盞茶時間,請李公子盡快。」
李鶩立馬關門走回前院。
沈珠曦已經起來了,她披著一件外衣,右手拉攏領口,站在耳房前擔憂地看著他︰「發生什麼事了?」
對門的李鵲也走了出來。
「徐州知府派人來請我。」李鶩說。
「我去叫二哥起床。」李鵲轉身欲走回耳房。
「你們不用急, 來人只叫了我一人。」李鶩說。
沈珠曦立即緊張起來︰「徐州知府為什麼請你一人上門?」
「徐州境內並沒有姓王的富賈,咱們路上救的那位王姑娘,恐怕不是普通的商戶之女。」李鶩走進耳房, 隨手解了褲袋, 寬大的褻褲轉眼落了下來,沈珠曦嚇得一個旋身沖到門口, 關上了耳房的門。
她握著門把, 背對開始換衣服的李鶩, 說︰「王姑娘知禮節,識文字, 觀她談吐舉止,的確不是商戶能培養出來的姑娘。」
「心眼也多。」李鶩補充道。
「……王姑娘好像不喜歡我。」沈珠曦低落道。
「你還想和她交朋友呢?」
沈珠曦听出李鶩聲音里的嘲諷,低頭不服氣地嘀咕︰「誰還嫌朋友多嗎……」
屋子里只剩下李鶩換衣服的窸窸窣窣聲, 沈珠曦低聲道︰
「我想隨蕊和九娘了……你說,她們還好嗎?」
離開魚頭縣已經快半年時間了,離開襄陽也有三個月時間, 經歷戰亂和饑荒,隨蕊和九娘兩個弱女子還好嗎?
「九娘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李鶩毫不猶豫道。
「那隨蕊呢?」
「隨大娘?」李鶩說,「誰想欺負她,就得做好被拿著刀子追殺的準備。要不是老子當年跑得快,上也得挨上一刀。」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還不是你想去偷人家的家傳秘方。」
「怎麼說話的?這叫偷嗎?」李鶩揚起聲音,理直氣壯道,「隨大娘掃帚自珍,老子幫她傳播知識有什麼錯?孔子當年也把別處學來的知識到處散播,怎麼沒人捅他?合著看老子好欺負?」
「不是掃帚自珍,是敝帚自珍……算了,這不重要。」沈珠曦估模著他換好衣服了,轉過身來,走到李鶩面前,為這大大咧咧的粗人理好衣襟和腰帶。
那件他珍愛的聯珠對鴨紋錦袍在路上就被銷毀了,如今他穿的是行李里最好的一套裋褐長褲,沈珠曦覺得穿這身去見知府未免太過輕浮,可一時間也找不出更好的衣物替換。
「見了知府,一定不能失了禮節,你是白丁,在官員面前一定要收起現在的傲氣和散漫。」她心中擔憂,不由叮囑道。
「知道了。」李鶩不以為意道,「你相公又不是沒見過知府。老子的上上個老大就是知府。」
是啊,襄州知府。
如今已經人頭落地,听說襄陽起義時,他的腦袋被割下來掛在城門三天,取下時已經變成了風干老臘肉。
還有他的上一個老大,那姓江的商人,現在大概已經開始腐爛了。
李鶩這廝,似乎叫誰做老大誰就沒有好下場。
陛下做太子時,就愛風花雪月之事,像李鶩這般能作出《傷豬蹄》等魔音的人,應該不會被他留做近臣。
所以……應該沒事吧?
李鶩取下牆上的匕首,撩起褲管,插進皂靴,又小心地扎好褲腿。
「我走了——」他直起身來,拍了拍沈珠曦的頭,「好好呆著,我要是晌午沒回來,一切听雀兒指揮。」
他這話讓沈珠曦更加緊張了。
「你……你別出事,一定要安全回來。」沈珠曦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衣角。
李鶩咧嘴一笑,在她手上握了握︰「老子不會有事的,你別想做寡婦。」
他出了耳房,對站在廊下的李鵲點了點頭,大步流星走到前院門口,拉開雙開的院門,對袖手等著門前的主簿道︰
「走吧。」
「李公子請——」
主簿轉身抬手,五指朝向路邊一輛低調沉穩的馬車。
李鶩抬腳走向馬車。
馬車內部和外部沒什麼區別,空空蕩蕩,除了兩條鋪著軟墊的條凳外什麼都沒有。
李鶩在條凳上坐下,馬車接著一晃,主簿也上車了,一言不發地坐在他的對面。
駕車的馬夫揚聲道︰「駕!」
馬車緩緩前進起來。
緘默的半炷香時間後,馬車停在了一棟闊氣的府邸前。
高門深檐之中,掛著一張肅穆的牌匾,龍飛鳳舞地上書「王宅」二字。
按大燕律法,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員和皇親國戚,才能掛府匾,然而大燕都快被人滅了,自然沒什麼人遵守這條法律。
襄陽的範為在自家宅子掛的就是府匾。
李鶩跳下馬,主簿緊隨其後,踩著馬凳走了下來。他拱起雙手,向李鶩行了一禮,道︰「李公子自行上前敲門,會有人帶你求見知府。」
李鶩轉身走上兩座石獅子中間的台階,到了大開的紅木府門,一名早已等候在內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向他拱手道︰「李公子請隨我來。」
侍立兩旁的門房看著裋褐長褲的李鶩,眼神中露出一絲輕蔑。
李鶩視若無物,自家漫步一般老神在在地跟著管家模樣的男子進了府門。
徐州知府的府邸,和襄州知府比起來,風格迥然不同。除了門口的石獅子和高達七階的石梯外,一切都透著沉穩簡樸,沒有範府那樣明晃晃的雕牆峻宇。
比起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在魚肉百姓的襄州知府來,這徐州知府看起來倒是個清官,亦或,聰明的貪官。
管家將李鶩帶到西邊的一間院子,往里通報之後又等了一炷香,書房里終于傳來徐州知府王文中的聲音︰
「進來吧。」
……
「他進去沒有?」
春果一踏進屋門,王詩詠就忍不住問道。
「進去了。」春果說,「老爺很重視李公子,派的陳主簿去接的呢,趙管家也一大早就等在了門口。」
「那就好。」王詩詠松了一口氣,「李公子雖出身布衣,但一身傲氣,爹爹若是把他當做尋常布衣打發,李公子面上不說,心里也會對我不悅。」
「還不是多虧了小姐你在老爺面前說了他那麼多好話。」春果說。
「你去把我那件石榴紅的衣裳拿來。」春果剛一轉身,王詩詠就改變了主意,「不——不要石榴紅,拿鵝黃色那件,有花草對鹿紋的。再把我的頭面拿來,我挑一挑。」
「小姐,你要去見李公子?」春果有些猶豫,「……這不太好吧?」
王詩詠坐到妝桌前,仔細打量著自己的眉眼。
「恩公上門,我出面道謝是應當的事。這有什麼不好的?」
春果听出王詩詠語氣里的不快,只好欲言又止地去給她拿衣裳了。
收拾打扮好後,王詩詠在春果陪同下來到父親書房。趙管家袖手站在門前,見她從影壁後走出,快步朝她走來。
「小姐。」趙管家揖手行了一禮,「老爺正在書房待客,小姐有要緊事需要通傳嗎?」
王詩詠微微一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只是兩日後家宴的事,有些細節要和父親商量。」
管家剛要說話,書房的門從里打開了,李鶩走了出來。
王詩詠向他屈膝福了福。
李鶩走到她面前︰「你來找你爹的?」
「原本是來找爹爹的。」王詩詠含笑道,「李公子,詩詠可是說話算話?」
李鶩明白她的意思是分別前的那句「我不會言而無信的」,可他上門是來領一千兩銀子的,銀子還沒到手,這頭就點不下去。
「你爹說封我做個百戶,我說我要回老家看看,他就給了我一個月的時間。」
「這不是挺好嗎?」王詩詠笑道,「以李公子的才能,回老家務農太屈才了,徐州也算人杰地靈,李公子從百戶做起,要不了多久定然會出人頭地。」
「我得先回去和我娘子商量。」
王詩詠一臉驚訝︰「李公子難道不能為自己做主嗎?」
「這是我們倆的事,當然要一起做主了。」李鶩說。
「可能是因為嫂子平日對李公子很是順從,所以我就錯以為,她對李公子言听計從了……」王詩詠笑了笑,「是我誤會了。」
「奴婢才對主子言听計從,我用不著她對我言听計從。」李鶩不耐煩了,開門見山道,「你答應我的東西呢?」
「我已經準備好了。」王詩詠笑道,「只是這里人多眼雜,不便讓人看見。」
她轉頭對管家道︰「趙管家,我正好要去前院,可以帶李公子一程,你自去忙吧。」
管家低頭應喏。
王詩詠帶著李鶩走向前院。
「李公子今日怎麼穿成這樣?」
兩人並排而行,王詩詠狀若無意道。
「穿成什麼樣?」李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嫂子怎麼沒給你準備一身可以見客的袍衫?還好爹爹並非以貌取人之人,否則,李公子說不準已受許多冷眼了。」
「挨兩道冷眼會少塊肉嗎?」李鶩說。
王詩詠一愣。
李鶩不悅道︰「即便少了肉,我也該找那些嫌貧愛富的人算賬,和我娘子有什麼關系?」
王詩詠立即改了話鋒︰「李公子心胸開闊,詩詠自愧不如。」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前院,大門近在眼前。
李鶩停下腳步,看著王詩詠。
王詩詠一個眼神,春果上前一步,悄悄將一張銀票塞給李鶩。
銀貨兩訖,李鶩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出大門。
王詩詠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頭。
「小姐……」春果出言提醒。
王詩詠轉身走回,淡淡道︰「回屋吧。」
春果面露不忿,忍不住道︰「這李公子根本不知好歹,小姐為他又是說好話又是送銀子,他連一個好臉色都沒有——」
「……春果,」王詩詠低聲道,「我和李娘子誰的容貌更勝一籌?」
春果在短暫的猶豫後答道︰「自然是我家小姐更勝一籌。」
「那他為何對我不屑一顧?」王詩詠不解道。
她的容貌才學乃至家世,樣樣都是上等。對她有意的徐州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可是李鶩——一個出身布衣,連私塾都沒上過的泥腿子,竟然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
「小姐……」
「我不明白……是我比不上他娘子容貌嬌麗,還是……」王詩詠聲音轉低,「他嫌棄我被那些流匪踫過?」
「小姐!」春果臉色大變,用力握住她的手,「我們說過,這件事不要再提,你從流匪手里逃出去了,什麼都沒發生!」
王詩詠沉默不語。
她也多想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啊。
可是每次午夜夢回,她都會回到那個可怕的山洞,七八個一臉婬/笑的男人將她逼近,撕扯她的衣裳。
夢醒後,無數貴公子等著她的垂青,她仍然是冰清玉潔的徐州知府之女。
可她知道不是,李鶩也知道不是。
但只要他像那些愚蠢的男子一樣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會知道,她仍和從前一樣
她想要這個見過她最不堪一面的男人為她神魂顛倒。
只有這樣,她才能放下那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