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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嶇不平, 總有奇形怪狀的石頭從地面突起,硌得沈珠曦走路東歪西倒。

李鶩回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掌心貼著掌心, 親密無間地分享彼此體溫。沈珠曦的體溫騰地躥高了。搶救大蔥花的那夜, 李鶩也牽過她的手,可那時月黑風高, 她哭得頭暈眼花,現在又是什麼情況?光天化日,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人生中第二次牽上外男的手,沈珠曦的心里有慌亂忐忑,有緊張不安, 卻唯獨沒有反感抗拒。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這原因,身體就先羞怯地反應了。

李鶩一把抓牢她潛逃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里, 回頭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和我走散了, 今夜就只能喂熊瞎子了。」

沈珠曦被他嚇了一跳,手不敢亂動了。

李鶩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時候, 夜黑雨大, 沈珠曦自己慌得不行, 除了濕淋淋和熱乎乎外什麼都沒感受到。李鶩第二次牽她,天沒黑雨沒下, 帶給沈珠曦的沖擊比第一次還大。

她從不知道,原來男子的手掌這般大,一只手就能將她完全握起;原來男子的掌心如此熱, 貼著它好似貼著火爐。

和沈珠曦接觸過的貴族女子柔若無骨的手截然不同,李鶩的手,無論是掌紋還是指骨, 給人的感受都格外清晰強烈,就像他的人一樣,粗糙但可靠,依靠著他,像是依偎著一座大山。

她糾結地望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是不是搭伙過日子久了,她在李鶩心中,已經是一個沒有性別的四弟了?

沈珠曦為了平息紊亂的心跳,不斷在心里催眠自己︰他只當你是四弟……只當你是四弟……

「你想知道雕兒是怎麼傻的嗎?」李鶩忽然道。

沈珠曦立時將糾結拋之腦後,月兌口而出道︰「想!」

「雕兒本是棄嬰,被魚頭鎮上一個獨身的獵戶收為養子。」李鶩道,「獵戶在他十歲那年不慎跌落深山,粉身碎骨,連尸身都沒找回來。獵戶身死後,卻有許多自稱他親戚的人找上門來,你一件我一件,搬空了獵戶的家底。獵戶死後不到兩年,他就又一次成了無處可歸的孤兒。」

沈珠曦痴痴听著,心都為李揪緊了。

「他遇到了住在鴨棚里,和鴨搶食的我……之後,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們一起做過乞丐,一起吃過餿飯,蓋過一床破棉絮。他心地善良,性格沉穩,別人對他的一點好,他能記上三年,誰得罪了他,他卻幾日就能忘個干淨。」

李鶩停頓半晌,臉上露出一抹懷念的笑意,但這笑意就像雨後薄霧一樣,很快就消散不見了。

他輕聲道︰「有一年冬天……特別冷,街上每天都會出現凍死的乞丐,最糟的是金州又爆發了瘟疫,魚頭鎮也不能幸免。我那時正病了,一開始只以為是受涼受餓的緣故,直到我咳嗽時竟咳出了血,才知道自己是染上了瘟疫。我怕傳染雕兒,害死鴨群和樊三娘,強撐著跑到城外找了一處山洞等死……沒想到,兩天後,找遍全城的雕兒追了過來。」

「如果不是雕兒,我早就死了。」李鶩用克制下的冷靜語氣說道,「他冒著生命危險照顧我,給我找吃的,給我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地求來偏方喂我,那些曾經被我得罪過的乞丐們找了過來,想放火燒我。雕兒一人對陣他們十幾個,被一個已經五十多的老乞丐用鵝卵石敲破了腦袋。」

「最終他還是趕走了他們。我倒在山洞邊,看著他搖搖晃晃走到河邊,用冰冷的河水洗掉了頭臉的鮮血,然後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走來笑著告訴我,晚上有菜包子吃。」

他越說越慢,停頓越來越多。

「那天晚上,我們分吃了半個餿出了臭水的菜包子。雕兒把掰開後最大的那塊給了我……他一直都這樣,並不只是因為對象是我。他一直都如此……寧願自己挨餓,寧願自己受傷,寧願犧牲自己……也要庇護弱者。」李鶩說,「我不如他。」

「那天晚上,他仍笑著和我說話聊天,還問我冷不冷,說自己熱,要把衣服月兌給我蓋。可是第二天……他就變了。」

「我醒來的時候,他就在我旁邊。哼著不知名的兒歌,玩著地上一把石子。見我醒來,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李鶩忽然停了下來。

他說不下去了,神色板結,目光空洞而筆直地望著前方。

她的心驟然疼了起來,比先前心疼李時更甚。

「李鶩……」她不知該說什麼,但幸好,李鶩沒有讓她覺得自己在此刻一無是處。

他沒有看她,但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好像正在從她的手上汲取溫度和勇氣。沈珠曦顧不上合不合適,也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捧到我面前,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上……我問他在做什麼,他把石子用手掌包了起來,對我說……」

他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對我說……‘客人,來吃剛蒸的包子’。」

沈珠曦的眼淚已經到了眼邊,隨時都可能奪眶而出。

她要如何安慰李鶩才好?她要如何才能傳遞心里這份感同身受的悲傷?

每當這時,沈珠曦就生氣自己不能像李鵲那樣舌粲蓮花。

李鶩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定定地看著她悲怮的淚眼道︰「……有你這滴眼淚就夠了。」

他總是能輕而易舉看穿她的內心。

「苦日子都過去了,留給未來的只有好日子。」李鶩說,「……所以我們四個現在才在一起。」

他握緊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去。

沈珠曦再也生不起掙月兌的心思。

「如果我們四人,能永遠像現在這樣在一起有多好啊……」沈珠曦忍不住說。

她知道這句話有多麼天真。

他們四人,身份天差地別,總有分別的一日。

那時,無論他們想不想,他們都會分開。李鶩還能和兩個弟弟一起生活,她卻只能回到孤獨的深宮,學著獨自一人熬過漫漫時光。

明明分離的時刻還未到來,沈珠曦卻已經想哭了。

「我不想永遠像現在這樣。」李鶩出乎意料的回答打斷了她的哀傷。

「為什麼?」

「自己想。」

「……我想不到。」

「再想。」

「你就不能直接告訴我嗎?」沈珠曦氣道。

「不能。」李鶩睨了她一眼,說,「一定要你自己想通,別人告訴的,沒用。」

「……小氣。」沈珠曦嘀咕。

李鶩正要說話,身後一聲枯枝斷裂的聲音讓他神色突變。

他條件反射將她護在身後,旋身面向異動發生的方向的同時,飛快抽出了腰間的短刀。

枝葉繁茂的密林中,一雙發亮的眼楮先露了出來,接著是黃黑相間的皮毛,幾條深深的抓痕觸目驚心地留在虎背上,上面的血跡已經干涸。

一只比先前要瘦小許多,月復部肋骨已經十分明顯的母老虎從樹林里走了出來。

它翕動鼻孔,頭顱小幅度轉動,似乎在空中辨認著什麼的氣味,然後它的目光凝在了沈珠曦身上,毫無征兆地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

「快跑!」李鶩猛地推了她一把。

沈珠曦驚慌之下來不及思考,順著李鶩的話就跑了起來。

身後沒有傳來李鶩的腳步聲。

等回過神來,密林叢叢掩映,李鶩不見蹤影,一聲憤怒的虎嘯傳來,沈珠曦屏息凝神,卻捕捉不到李鶩的聲音。

是逃走?還是回頭?

沈珠曦渾身冰冷,就連指尖都在顫抖,她卻咬了咬牙,逼著自己往回跑去。

李鶩不是李,她不能就這麼離開!

沈珠曦跑了沒一會,就看見了消瘦的老虎和正在與之搏斗的李鶩。李鶩不比李的怪力,即便面對受傷的老虎也略顯吃力,他手中短刀長度太短,被迫與老虎近身搏斗,在力量落入下風的局面下,李鶩很快顯出頹勢,手里的短刀也被它一爪子拍飛出去。

眼前這只老虎的體型雖比不上先前那只,但明顯聰明許多,趁李鶩露出破綻時,一聲氣沉丹田的虎嘯。

老虎的咆哮聲震得連距離更遠的沈珠曦都耳膜刺痛,更別提近在眼前的李鶩。

一個轉眼,動作遲緩下來的李鶩就被兩只鋒利的虎爪按倒了。

眼看那滴著口水的尖利牙齒就要朝著李鶩脖子而去,沈珠曦大腦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沖了上去。

「沈珠曦!你他娘瘋了!」

李鶩這才看到站在樹林里的她,被虎爪按倒時也沒怎麼驚慌的臉陡然變得蒼白。

他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膜,模模糊糊傳到沈珠曦腦子里。

她听不了別的,看不了別的,她明明那麼害怕老虎,此時卻撿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樹枝,攢起吃女乃的力氣,往消瘦餓虎身上打去——

「你走開!」她顫抖的聲音帶著害怕的哭腔。

手里的樹枝卻一下接一下打在老虎的身上,頭上。

樹枝戳到老虎眼楮,它吃痛怒吼了一聲,松開腳下的李鶩,血盆大口朝她而來。

「沈珠曦!」李鶩臉色大變。

短刀在不遠處,現在去拿已經來不及。他一把撲倒已然嚇呆的沈珠曦,一個翻身將她護在身下,用後背對著憤怒的餓虎。

時間從沒這麼慢過。

有那麼片刻,沈珠曦急促的心跳好像和身上重疊的心跳混為同一個搏動。李鶩雙眼眨也不眨,堅定而冷靜地看著她的眼眸。

預想中的攻擊並沒到來。

一聲似狗叫又似鴨叫,分不清是嗷還是嘎的小小咆哮在他們身後響起,制止了母老虎的攻擊。

老虎拋下沈珠曦二人,立即轉身看去。

李鵑甩著四只肉呼呼的爪子,一搖一擺地從林子里跑了出來。

兩只老虎匯合,母老虎低頭輕輕頂撞李鵑方方的腦袋,又伸出鮮紅的舌頭,憐愛地舌忝舐它頭頂半圓的兩只耳朵。

李鵑沖著母老虎嗷嗷叫了兩聲,沖沈珠曦跑了過來。

「李鵑!」沈珠曦伸出顫抖的手,想要將它擁入懷里,母老虎一聲低沉的咆哮讓她只敢踫了踫它毛茸茸的頭頂。

「嗷!」

「李鵑,那是誰?你認識它嗎?」

「嗷!嗷嗷!嗷!」李鵑快活地在她面前打轉。

母老虎就在一旁虎視眈眈著,沈呆瓜竟然就能旁若無人地和虎崽子交流起來。李鶩都不知道該說她神經粗大好,還是神經細膩好。

也對,連雞都不敢殺,卻敢提著樹枝上來打老虎的大呆瓜,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來的?

「那是你的娘親?」也不知道這呆瓜從那幾聲嗷嗷叫里听出了什麼,她含淚道,「太好了,你們母女終于團聚了……」

李鶩實在忍不住,出言打斷了這溫馨一刻︰

「它是公的。」

「……你們母子團聚就好。」沈珠曦無視一旁煞風景的屁聲,重新對李鵑說道。

李鵑也不知听懂沒有,邁著快活的腳步,撒歡跑回了母老虎身旁,回頭再對沈珠曦叫了兩聲,然後就跟著它的腳步,走進了茂密的山林里。

直到那熟悉的肥一搖一擺地消失在草木中,沈珠曦才喃喃道︰

「它還會回來看我嗎?」

「……會的。」

李鶩搭上她的肩膀,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把她拉進懷里。

沒有什麼雞毛撢子,李鶩實實在在地抱住了她。

沈珠曦一時愣住。

「你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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