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曦在樊三娘家坐立不安等到天明, 籬笆外每一次走過腳步聲,她都迫不及待奔到門邊等待。
失望了無數次,一個讓她眼楮一亮的腳步聲終于出現在籬笆外。
只有這一個腳步聲, 不會讓她疑問「是不是李鶩」, 在听到的那一剎那,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奔了出去。
「李鶩!」
剛走到門邊的李鶩嚇了一跳, 瞪著眼楮道︰「咋咋呼呼的干什麼,你想嚇死老子改……」
「嫁」字還沒出口,李鶩的話頭就在沈珠曦奪眶而出的淚水里拐了個彎︰
「老子還沒死呢,你哭什麼哭!」
沈珠曦也不想流淚,可這眼淚和咳嗽, 真不是她想克制就能克制的。
她抬起雙手,用手背拼命擦著流出的眼淚。
「你一直不回來,我以為……我以為……」
沈珠曦臉上多了一只溫暖的大手, 李鶩也幫她擦眼淚。
他神色無奈, 語氣比以往都要輕柔,沈珠曦甚至听出了一抹溫柔。
「……呆瓜, 我這不是回來了麼?」
沈珠曦忽然想起一事。她顧不上還沒擦干的眼淚, 從身上拿出圓滾滾一物, 抽噎著說︰「給……給你。」
那是一枚光潔干淨的熟雞蛋,李鶩頓了頓, 伸手接了過來。
「……你給我煮的?」
「我……」沈珠曦嗝了一聲,眨著波光粼粼的杏眼對他說,「我擔心你嗝……受傷, 煮了雞蛋嗝……給你補補。」
李鶩恨不得把眼前這呆瓜揉進懷里。可他只是咳了咳,裝模作樣地說︰
「……算你有點良心。」
「你總算回來了。」樊三娘打著哈欠從屋里走出,沈珠曦連忙悄悄拉開了和李鶩的距離。樊三娘半夢半醒道︰「趕緊把人領回去吧, 你這娘子可是一晚都在等你,一刻都沒休息過。」
「……這次,多謝了。」李鶩說。
「你我還談什麼謝?」樊三娘擺了擺手,轉身走回屋中。
沈珠曦還看著樊三娘的背影,李鶩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腕︰「走吧。」
她懵懂應了一聲,跟著他往家中走去。
李鶩的手握在她手腕的衣料上,一寸都沒有越過雷池。
沈珠曦的目光不由落在眼前寬闊的後背上,李鶩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看著大大咧咧,實際卻細心又包容,並且為人也很有擔當,每到關鍵時刻,總是能做出領導眾人的正確抉擇,他為什麼寧願拉她來做擋箭牌也不願娶親呢?
如果他願意娶妻,被他選中的那個女子不說是全大燕最幸福的婦人,至少也是全金州最幸福的婦人了……
真奇怪。
她沒慶幸過自己能嫁給天下第一公子,卻羨慕起一個鄉下泥腿子未來的妻子。
「黃金廣怎麼樣了?」沈珠曦問。
「送他去該去的地方了。」
「他還會再來嗎?」
「不會了。」
李鶩的話像一劑定心藥,安撫了沈珠曦的不安。
她小心翼翼煮好的那枚雞蛋,也被李鶩小心翼翼完整剝開,沈珠曦正等著他放進嘴里,誰曾想,他一個轉手就塞進了沈珠曦嘴里。
她含著一半雞蛋,吃驚地看著李鶩。
「咬。」李鶩說。
她下意識照辦。
李鶩拿著剩下的半個雞蛋一口吃進嘴里。
「你……」沈珠曦驚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們也算共患難過了,現在是有福共享。」李鶩說。
這話乍一听很有道理,可是分食同一個雞蛋,還是她剛咬過的雞蛋……這,好像不怎麼對?
沈珠曦疑心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可李鶩這廝,嘴角是不是翹得有點高?
懷著滿月復狐疑,沈珠曦回到了狼藉一片的自家院子。
李鶩叫李重新把武器箱子埋進土里,他則踢倒了燒得焦黑一片的籬笆,把廢木料和碎渣都掃到了一堆。
沈珠曦也拿了個掃帚在一旁幫忙。
柴房里的周壯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灘血跡。沈珠曦沒有問他去了哪里,她只希望自己的後半輩子再也不要听見這個名字。
日出時分,金紅的朝陽遍灑大地,一切都煥發著勃勃生機,沈珠曦劫後余生,看到日出更是感慨。
感慨的還有一人。
李鶩放下掃帚,一臉深沉地望著正冉冉升起的初陽,半晌後,他忽然抑揚頓挫道︰
「一顆鴨蛋掛空中,玉帝老兒肚皮空。」
「如果玉帝肚不空,鴨蛋為何掛空中。」
「這首詩,就叫《詠日》吧。你覺得如何?」
沈珠曦臉頰發燙,耳朵發燒,她裝聾作啞,拼命低頭掃地,恨不得鑽進哪條地縫里。
「你覺得如何?」李屁人不依不饒追問道。
太糟了!太可怕了!地獄那端吹來的妖魔之音!
「挺、挺好……」沈珠曦干笑道。
李屁人很滿意她的回答,嘴角飛揚,面上卻裝模作樣地搖頭道︰「……還是《傷豬蹄》更勝一籌。」
沈珠曦低頭掃地,生怕再被問上一句「你覺得怎麼樣?」
隨著日出,陸陸續續有農人經過李鶩家門,見到焦黑的院子紛紛出言關心。
李鶩面部紅心不跳,吹牛不打草稿︰「昨夜在院子里烤魚吃,一不小心喝多了,醒來就變這樣了。」
這話倒是和李鶩吊兒郎當的形象很符合,問話的人絲毫沒有起疑。
李鵲回來後,和李鶩不知嘀嘀咕咕了什麼,兩人出去了一趟,回來時趕著一群大豬小豬。
「這是……」沈珠曦有了一個猜想。
「……嗯。」李鶩說,「搭著房子賣給隔壁的豬。我把能找到的都收回來了。」
李鶩沒說找到的是什麼,但沈珠曦已經從他手里提的麻袋猜了出來。
這回她沒再想吐,只是感到悲傷,無盡的悲傷。
「……他們沒起疑嗎?」
「能看出人骨的部位沒在豬圈,應該是扔出去了。下午我和雀兒出去找找,盡量讓她完整入土。」
「我和你們一起去。」沈珠曦馬上說。
「你留在家里。」李鶩一口回絕,沉默片刻後,又補充道,「我們去的是亂葬崗……那里陰氣重,你別去了。」
沈珠曦神色黯然,不再堅持。
下午的時候,李鶩和李鵲果然出去了,那一群哼哧哼哧的豬也帶上了。他們入夜才回來,麻袋沒有了,豬也沒有了。
沈珠曦沒有問它們去了哪里。
她一整天都沒吃什麼東西,現在月上梢頭了,依然不餓。
不餓,也睡不著。沈珠曦躺在床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周嫂的音容笑貌都總是浮現在她眼前。
周嫂子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但她的結局太過慘烈,讓沈珠曦不由懷疑好人有好報這句話,是不是千百年間的一句自我安慰。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殺害周嫂的人的確得到了報應,可那又如何呢?慘死的周嫂能夠起死回生嗎?
「周嫂子和樊三娘曾經是一類人。」
身旁忽然傳來李鶩的聲音。
沈珠曦側過頭,看見睜眼望著床梁的李鶩。他把雙手枕在腦後,神色清醒,也沒入睡。
「……樊三娘?」
李鶩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她以前的丈夫,每日游手好閑,全靠樊三娘在外邊做廚娘來維持家用。樊三娘不管把錢藏在哪里,都會被她的丈夫找出,只要找到她偷藏的錢財,她丈夫就會對她大打出手,然後揚長而去,拿著樊三娘的錢去賭坊和酒肆揮霍。」
沈珠曦難以想象,現在這個火爆豪爽的婦人還有這樣的過去。
「她沒有反抗嗎?」
「周嫂子反抗了嗎?」李鶩反問。
「她反抗了,只是……」
只是她的反抗,太微不足道。一聲呵斥,一句拒絕,就是周嫂做出的反抗。
「那根本不算反抗,她們只是在自欺欺人。」李鶩平靜道,「她們幻想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突然洗心革面,幻想一個自私自利的浪子被她們廉價的容忍和退讓感動……她們改變不了對方,所以只能欺騙自己,騙自己這樣的日子,只要忍耐下去就有盡頭。」
李鶩的話對沈珠曦來說太過深奧,好一會時間,她都在思考李鶩話中的深意。
李鶩說樊三娘和周嫂曾經是一類人,為什麼是曾經?
一道靈光忽然從沈珠曦腦海中劈過,在脊背留下一股深深的寒意。
「……樊三娘的丈夫是怎麼死的?」
「喝醉了失足落進冬天的河里,凍死之前就先溺死了。」
沈珠曦松了一口氣,驅走腦子里可怕的想象。
「我還以為……」
李鶩轉過身,用手遮住了她的眼楮。
「別為難你這呆瓜腦袋了,趕緊睡,越晚睡越呆瓜。」
「你才呆瓜……」沈珠曦嘟囔道。
說來真怪,李鶩的手心像是有魔力一樣,原本不困的沈珠曦在舒適的熱意烘烤下,不知不覺就墜入了夢鄉。
夢里,剛剛春回大地,舊的日常崩塌了,新的日常正在構建。
周家院子里,周嫂笑著端出一盤盤果子待客,滿臉熱情的笑容。隨蕊和九娘一會針鋒相對,一會又和好如初,打馬吊的婦人圍在一起,不時發出叫好或抱怨。
正是春光好。
李鶩拿開覆在沈珠曦眼上的手,輕輕擦去了從她眼角流出的淚珠。
他把手指放到眼前,用嘴唇輕輕踫了踫淚水沾濕的地方。
「呆瓜……怕什麼,有我呢。」
……
秋夜蕭瑟,月光冷寂。
破敗的鴨圈外響起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樊三娘提著一個食盒出現在夜色中。她走過鴨圈,扔下李樹,一直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她動作靈活地踩著碎瓦片下了土斜坡,走到潺潺而行的河邊,盤腿坐了下來。
食盒里是一壺熱酒,一只小小的酒盞。她拿出酒,倒上一杯後,嘆了口氣,幽幽道︰
「十多年了,沒想到我還會有回到這里的一天。」
樊三娘粗壯的身材在夜幕下凝成一個黑影,周圍空無一人,只有河邊風聲蕭蕭,杯中熱氣裊裊。
「周嫂子死了,你要是在底下見著她,也該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是周壯,她那不成器的小兒子殺了她——」
河水喧囂,在月光下閃動著層層銀色鱗光。
樊三娘平靜又感慨的聲音流淌在寂靜的夜色里。
「她不信吶,她就和以前的我一樣,覺得除了逆來順受,女人這一輩子,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徹底明白了。我們是有選擇的。」
「現在我每次想到你,都很後悔……」她輕聲說,「後悔在你來娘家求我跟你回家的時候,沒有提出和離;後悔在你喝醉了打掉我的孩子時,沒有拿刀讓你償命,」
「我以前擔心害怕的事,現在回想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沒有你,我活得更好,更自在。你知道嗎……我後悔的事太多了……我最後悔的,是沒有親手殺了你這個畜牲。」
她拿起酒盞,一仰而盡,將剩下的酒盡數倒進了奔騰的河水里。
「……這是你生前最愛的東西,喝吧,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看你。」
「今夜之後,你依然是失足落水,我依然沒有看見是誰把你推進了河里。」
「你即便當了鬼,也是孤魂野鬼。」
「……你罪當如此。」
樊三娘朝河中啐了一口,提著食盒爬上了土坡。
轉瞬消失于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