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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去安慰安慰你大佷女兒吧

曾緯跟著父親,是從林間隱秘的後門進入雲山小築的。

太陽已經下山了,早秋的晚風撫過曾緯的臉,有那麼一瞬間,教他想起母親。

很多年前,母親魏夫人哭完,回頭看到他不知所措地瞪著眼楮、愣愣地站著。

「母親,何事?」當年只有六七歲的小曾緯問。

魏夫人道︰「無事。秋深了,我看到一只雁,孤零零地往南飛,覺得它可憐。」

說著,伸手拍拍兒子的小臉蛋︰「去哪里玩耍了?臉上都是泥。」

母親的手,就像秋風一樣冰涼。

此刻,曾緯思及此,越發目不轉楮地盯著父親的背影。

花甲之年的父親,知樞密院使曾布,朝臣們尊稱的「曾樞相」,背影還是那麼寬闊挺正,沒有絲毫佝僂的老叟意味,走路的節奏也是不緊不慢、穩穩當當的,看不出是要去赴一場與政敵的談判,倒像閑庭信步、向晚游園似的。

這就是他的父親,令他產生崇拜、畏懼、理解、厭惡、親近、疏離的各樣情感色彩的父親。

進了屋,曾緯一眼就看到主座上那位和他父親同樣相貌堂堂、神色鎮定、甚至連年紀都一致的當朝重臣——章惇。

「章相公,」曾布沖章惇拱拱手,撩起袍子坐下,「令郎怎地不一道過來?」

章惇噙了嘴角,斜睨了一眼曾布,又望向侍立于廳中的曾緯和劉錫,笑道︰「子宣,老夫今日方知曉,仲武家的大郎,原來是你義子呀。你瞧瞧,你這親兒子四郎,還有這從千里之外趕來襄助的干兒子,都是人中龍鳳般的好人物,老夫的犬子,資質甚陋,就不來丟人顯現啦。」

曾布眉毛一揚,道︰「章公,你我曾是嘉祐二年同榜進士,官家親政後,咱們又一同侍奉官家御前,東府西院,本為一家,今日,卻是我第一次听你呼我一聲‘子宣’。」

章惇面色微動︰「老曾,你表字子宣,我呢,表字子厚,听起來,都是寬和中正的好字,為何你我二人,會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曾布謙和地咧了嘴︰「言重,言重了。你章相公的脾氣,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疾風驟雨似的,來得快去得也快,官家都吃得消,老夫哪里就要與你勢不兩立了?貶斥元佑黨人也好,大興開邊築壘也罷,老夫與你在官家面前對著干,那都是對事不對人,老夫是怕你激進太過、何時埋下隱患都不知道。你仔細想想,你管著的那些台省各部,哪個敢對你說半個不字?哪個不是順著你的意思去向官家奏對?如此,真的是助你成就一代賢相之舉嗎?」

章惇一品咂,覺得曾布這老狐狸,真他娘的,說出的每一句都綿里藏針,每一針都戳向自己,卻又顯得他曾布只是公忠體國、毫無私怨。

章惇擺了擺手︰「子宣,公事去政事堂說,不必在此贅言。今日你我相聚在這此,就是來談私事的。你曾樞相,有何指教?」

曾布看了一眼劉錫。

劉錫上前︰「章公,趙延的事,末將請章公責罰。」

章惇怒意驟熾,但看到劉仲武這兒子,眼神里一股不輸他爹的沉穩老辣,章惇想到和劉仲武同為邊臣的堂兄章捷,硬是將一股火氣壓了下去,作了長輩的和善之色道︰「責罰一說從何而來?世佷出手這般果決,只怕老夫若修書說與章經略听,他倒要向你父親討了你去做副將,反正,環慶路和熙河路離得也不遠。」

曾布聞言,傾了傾身子,向章惇湊近了些,輕聲道︰「子厚,年輕人辦事難免毛糙,你要不要替章經略問問這女圭女圭,事情的來龍去脈究竟如何?」

章惇眯了眯眼楮,犀利的目光投了過來︰「趙延那畜生,跟了質夫(章捷的字)多年,吃了我章家多少恩惠,竟背主叛國。有什麼好多問的?姜太公今日來稟報于我時,我便想,我那在邊事上殫精竭慮的堂兄,定是恨不得親手灌他喝下那杯毒酒。」

曾布道︰「都是一家兄弟,子厚,你幫章經略除了奸細,奏報給官家,也是一樣的。」

章惇一怔。

曾布這話的意思是?

他盯著曾布。他的眼角布滿魚尾紋,但雙眼輪廓俊美,眸子也精光四射如青壯男丁。

曾布沖劉錫揚了揚下巴頦,干脆向章惇挑明︰「劉家這小子,莫看年輕,是個厚道謙遜的後生,不亂貪功。他就是給你章家報了個信。趙延這個西夏探子,是弄死在雲山小築的,又不是弄死在大街上,更不是在我曾府里頭。尸首在隔壁,你的人看守著呢。接下來怎麼處置,由子厚你看著辦。」

章惇這回終于確信自己方才沒有理解錯。

他沉默片刻,果斷起身,沖曾布作了個揖︰「子宣有心了。」

曾布還禮,又淡淡道︰「老夫于公事上,都不是一味附和你,于這私事上,更有幾句耿直之言,要說說。子厚,趙延這件事,也足以看出,質夫他,平日里或有察人之失啊。咳,也難怪,他催著朝廷給錢給糧,忙于在環慶路築壘、營寨,確實太忙了些。你看,涇原路左右是個小地方,夏人也不是太看重,不如就讓熙河路劉路帥,兼領了?」

果然!

曾樞相何等老于宦場之人!哪會白白舍一個恩義給政敵!

章惇方才本就沒有真摯的感激,估模著曾布一定會談條件。

這條件也太露骨了!

但有什麼辦法?

小官家脾性古怪,又一心要照著先帝的路子開邊拓疆。遼國倒還罷了,百多年來與大宋相安無事,西夏蠻子卻始終沒消停過,官家正是鐵了心要收拾他們。自己當初打著「舉賢不避親」的幌子,推舉了章捷做邊臣,如今若不接受曾布和劉家的條件,惹毛了他們,他兩家聯合起來,捏著趙延的事、到官家御前告章家的刁狀……

自古帝王皆多疑。誰能保證,官家趙煦,不對章捷,繼而對他章惇,起疑心呢?

無論如何,章惇決定先咽下這口惡氣。

「子宣所言有理。劉路帥將門出虎子,依老夫看,涇原路單獨交給錫郎來帶,也不成問題。」

章惇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面向著劉錫。

忽地,他卻端起長輩的架子,對著曾緯道︰「四郎,你父親當年可也做過環慶路路帥,一介文臣倒比那些邊將還威風凜凜。你瞧著和錫郎差不多年紀,原也該去陝西五路歷練歷練才是,莫在開封城教脂粉味將男兒氣燻沒了。」

曾緯恭敬回應︰「霍去病十七歲領兵出塞,大敗匈奴。听聞劉兄十五歲已能箭射夏軍悍將。晚輩,是該多向劉兄學學。」

章惇心中冷笑,又向曾布道︰「子宣,姜太公說,今日撞見此事的,竟還有你家大郎收的義女,呃,就是那個誓為夫君守節、卻差點兒做了你孫媳婦的小娘子……嗨,這真是一團亂麻。」

果然六月債還得快。

曾布知道,章惇素來就這個肚量,吃了這麼大個悶虧,嘴巴上也得諷刺幾句、找補幾句回來。

不過章惇也確實說到了曾布今日唯一膈應的事。

曾布與劉氏父子設局,他本來對少年老成、行事穩妥的劉錫是放心的,唯獨听人來報時,姚歡也在雲山小築,很是吃了一驚。

劉仲武的這個賊精賊精的小子,怎麼回事?

但他自然不願當著章惇的面細問劉錫,只仍舊面無波瀾道︰「子厚勿慮,這小姚娘子是個明白事理的,四郎是她長輩,也與朋友們幫襯著她和她姨母的飯食行當。小姚娘子,與她四叔最相熟。稍後,四郎去教導幾句、曉以利害即可。倒是子厚這雲山小築的人,什麼管事、護院、歌女的,要勞煩子厚安置好。」

章惇道︰「都是齊心協力擒殺了西夏奸細的,老夫自有重賞。四郎,快去看看你佷女兒吧,听姜太公講,被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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