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適應能力是非常強大的。
一路前行,晚上的「夜校」逐漸變成了一個慣例,不管年輕還是年老工匠,都逐漸適應了這樣的強度。
每天白天趕完路,大概晚上六點左右到達指定的營地,他們不需要提醒就自己去準備晚上睡覺的地方,吃點干糧,然後列隊集合,準備學習以及考試。
這樣趕路還是很累的,尤其是在漸漸離開江南路之後。
江南路一帶比較平整,多水少山。
水路走的是渡船,那是難得可以休息的時候。山路就沒這種好處,只能自己爬了。
到達江南路邊緣時,山漸漸變高,山路越來越多。
還好他們能走官道,不然單是翻山越嶺劈山開路,就能要上他們半條命。
但即使如此,一天下來,腿腳都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樣,人簡直要崩潰。
相比之下,剛出發不久那次雨天趕路,簡直擺不上台面。
身體狀況會影響頭腦的動作,那幾天晚上他們坐在隊伍里,一個個迷迷瞪瞪隨時都會睡過去,幾乎無心听匠官們說了什麼。
換了正常的教學方式的話,不僅不會有一點效果,他們多半還會因為違規而受罰。
真的是太困了,意識都變得朦朧了。
還好一次次登上講台的,始終都是「言十四」。
他的身體素質比大部分人都強多了,人家走了一天又累又困,他只有少許疲倦,站到台上又精神奕奕。
他講課的方式太有趣了。
之前幾節課是匠官上的,他們平時說話是大白話,但一上起課來就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听得人頭大。
回頭看過去,還好當時教的東西挺簡單,不然他們還真不一定能學會。
言十四就不一樣了,他從頭到尾都說的是白話,能用最簡單易懂的方式把要教的東西表達出來。更別提他一開始教的那些符號,初學的時候真的覺得奇奇怪怪的,但學熟了用熟了之後真的覺得太方便了。
而且他還會講故事舉例子開玩笑,全部都是他們最熟悉、最親切的那些東西,不僅易懂,還能輕易把他們帶回到呆了幾年的環境里,想起那些事情,仿佛都不那麼累了。
時間漸漸過去,他們漸漸適應。
許問的課上得還是那麼有趣,而他們也漸漸發現到這些內容中間的妙處與有趣之處,漸漸沉迷進去。
而在這個過程里,他們對許問的印象也在不斷變化。
一開始他只是隊伍里不起眼的一個年輕工匠,到現在,他已經幾乎是這支三百人隊伍里的核心了。
「你有沒有覺得,晚上這些東西,大人們好像還沒有十四哥懂得多?」
一天晚上,上完課之後,徐西懷和方覺明回到自己的窩棚,湊到一起小聲說話。
難得這麼晚了徐西懷還這麼有精神,他手里捏著一疊木片,上面刻著字,是他每天晚上做的筆記。
他看上去總是懶懶散散的,但木片打得光滑勻稱,上面的字跡符號整整齊齊,顯然非常重視。
方覺明支吾了一聲,表情意味不明。
「怎麼可能?我看見了,每天要教的那些東西,也是路上十四哥跟大人們商量出來的!」他們隊的另一個人听見了,小聲反對。
「這個我當然也看見了,但我比你看得還仔細一點。大部分時候,都是十四哥說,大人們一邊听一邊點頭。我看就是他跟大人們說他要講什麼,然後大人們先過一遍。」徐西懷搖頭說。
「那大人們也要懂了才能過啊。」那人跟著搖頭。
「我就是單听他們講的時候的感覺。大人們講課,有些地方有點不大連貫,好像他們自己也不大懂,就是原搬原樣地把人家的東西照搬過來罷了。十四哥講的那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懂得不能再懂,把它們揉碎了嚼爛了好玩兒一樣講給我們的。反正就是……」
「行了,睡吧,明早還要趕路呢。」方覺明突然打斷了徐西懷的話,吹滅油燈,躺在了草墊上。
喬脊本來正坐在油燈下面做鞋子,嘿嘿笑了兩聲,也躺了下去。
「怎麼,你也覺得我說得對吧?」徐西懷也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悄咪咪對著方覺明耳語。
「……別這樣比,叫大人听見了,對十四……言十四不好。」方覺明低聲斥責。
「我覺得大人不會這樣……不過你說得對。」徐西懷想了想,點點頭,睡了回去。
窩棚里呼吸零亂,好些人好久都沒有睡著。
聰明人想得都比別人多。
當然,喬脊打雷一樣的鼾聲,也是原因之一。
此時,許問也沒睡著。
他坐在窩棚門口,就著樹梢間透下來的一點月光,看著手里的卷軸。
他面前除了這份卷軸,另外還多了一疊厚厚的紙。
徐西懷說得其實也沒錯,單說數學方面的能力,匠官們的確不如他。
兩邊世界數學的發展水平差別太大了,放在一起比簡直欺負人。
但這幾天,許問也並非完全的付出沒有收獲。
閻匠官給他的卷軸相當于一份教材,非常系統,層次分明,顛覆許問對這個世界的印象。
它主要相關的是建築。
測量、勘查、計算、繪制。
許問曾經問閻匠官朝廷要讓他們干什麼,閻匠官沒有正面回答。
但其實看完並理解這份卷軸之後,許問也大致明白了。
首先,朝廷要建造一支更加規範的工匠隊伍,他們有相對比較高的理論素養,對建築的各部分結構有著基本的了解,能夠用更加現代化理論化的數據概念來理解並且規劃這些建築。
這個思路非常先進,許問曾經直接間接地問過閻匠官,培養這樣一支隊伍究竟是要做什麼。
閻匠官含糊其詞,沒有正面回答。
但無論如何,許問非常樂見這樣一支隊伍的誕生,所以願意全力配合。
他上課的本事可比這些匠官強多了。
當了十幾年學生,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學生上課愛听怎麼要怎麼學得更快,他可太清楚了。
結果就是,一開始只打算讓他教一兩節課的,後面上台的全都變成他了。
沒辦法,匠官們一上台學生就昏昏欲睡一問三不知,許問上台人人精神奕奕不時哄堂大笑,氣氛完全不同,匠官們也覺得很沒面子……
時間緊任務急,教學效果很重要,閻匠官只好努力配合許問備課。
教書這個東西就是這樣,你要教人家三分,自己得先會十分。
一個月從無到有,能學到的東西有限,卷軸上的課程內容也非常有限。
許問腦子非常靈活,瘋狂提問,要閻匠官教他「課程」以外的東西。
閻匠官也是個奇人,許問不知道他的來歷,但他很明顯是個大師,對建築的理解極其精妙而深入。
許問之前在現代學繪圖制圖建模,學的是「怎麼畫」,現在閻匠官教他的就是「畫什麼」。
許問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他教的一切。
之前他學的是細木和一部分大木,對建築的認識局限于局部,而現在,他漸漸學會從整體去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