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是喬凡尼一個人選擇了這趟列車。
這是柯林,朱利歐,喬凡尼三人一起討論的結果。
即然這邊擁有朱利歐,也就掌握了選擇戰場位置的主動權。
再加上有時間做準備,就可以設下針對性的陷阱。
但迎戰地點肯定不能選到施塔德北邊或東邊。
它們更便于阿雷西歐前往同盟月復地,而且人口也更稠密,以安赫人為主。
意味著,戰斗被同盟當局或教團察覺的概率會增大。
所以只剩下南邊和西邊。
南施塔德以及周邊郊區是五只手的傳統地盤,按照柯林原本的想法,在這一帶「辦事」向來是比較穩妥的。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做法,就像兩周前,他曾用謠言將喬凡尼引誘到了南郊的一片舊廠房里。
但就在他要做下決定的時候,喬凡尼卻有意無意地插了一段話。
大概意思是,如果阿雷西歐開始明目張膽地發起攻擊,是不是意味著他已經掌握了更確鑿的證據。
柯林涉嫌私酒,或者暗殺那位槍手的證據。
屆時,五只手全體將成為柯林的潛在敵人。
到時候還往南邊走,是不是就有點像自投羅網的意思。
喬凡尼的這個推測多少有點問題,卻也讓柯林開始下意識地顧忌這種情況。
最終,他將迎戰地點選到了西郊。
通向西郊的城內鐵路線只有一條,列車每隔四小時一趟。
方向確定,喬凡尼又在特定時間發出警報,就使得柯林三人上了這趟列車。
而這車廂卻是一個早被做過手腳,最適合施展「異鄉重現」的陣地。
柯林本以為自己才是提前準備好陷阱的獵人。
卻沒想到在前往陷阱的路上,被阿雷西歐半路截殺。
而且從結果上來看,喬凡尼就是導致他們踏入這節車廂的人。
意識到這點之後,柯林的心里稍稍一沉。
阿雷西歐再次要發力,將身體撞向牆壁。
但是柯林卻在最後關頭,松開了對他雙肩和右手的鎖定,在半空中翻身後穩穩落在地上。
十字固解開了。
如果喬凡尼不可信任,那麼光靠自己控制住阿雷西歐的動作,就沒有意義。
柯林依然緊緊盯著阿雷西歐,只用余光瞥向喬凡尼。
卻發現喬凡尼也是一臉困惑︰
「你對我下了暗示?」
喬凡尼不確定地問道。
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為喬凡尼曾經堅信,自己絕不是容易受到暗示之類的東西影響的人。
因為他的心之殼依然保持著完整。
這是一層天然的屏障,使人的心智不易被動搖。外界很難通過暗示等精神操作改變他的意志。
阿雷西歐轉動著被柯林的十字固弄得酸痛的脖子︰
「沒錯,是我向你下了暗示。」
喬凡尼不可置信︰
「不,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阿雷西歐嗤笑︰
「因為你的心之殼‘完整無缺’?」
哪些人告訴了你這件事?
我,也只有我。
你自己有能力去證實嗎?沒有,因為你根本看不見。
喬凡尼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他的瞳孔緩緩收縮。
如果自己的心之殼上其實一直都有縫隙……
阿雷西歐恐怕已經有無數次機會,對自己施加精神影響。
那麼「將柯林他們帶上這輛列車」這件事,會只是第一次嗎?
難道在更早的時候……
「你再仔細想想,喬凡尼。」
阿雷西歐蠱惑似地說道︰
「奈維歐那個老頭,真的向你托付過什麼嗎?」
「……」
喬凡尼不自覺地用手抵住頭,嘗試回憶那件事中的細節和情緒。
他清晰地知道這件事的全貌。
卡佩羅宅邸深處的房間,奈維歐垂死時憂愁的面容,甚至他睡衣上的污漬。
他知道一切細節,卻唯獨想象不出自己當時的心境。就像是在看一場別人的默劇。
「復興卡佩羅」這件事,就像是憑空被刻在了心里。
為什麼要這樣做?說白了,他根本不知道理由。
「不……」
喬凡尼陷入沉默。
柯林暗中向一旁移動,低身撿起自己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
第二個金剛術已經啟動。
阿雷西歐揉動著自己手腕上的關節,發出一連串脆響。他開始朝著喬凡尼走去︰
「三個月前做下這個暗示,只是為了讓你保持和我一樣的立場。不偏向任何一方頭目。」
「但我沒想到你會執著到這種地步。甚至差點害死朱利歐……」
「盧卡在‘拿勒之家’和我交易時,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你吧。」
將消息交給了最仇恨朱利歐的「癩皮狗」阿昂佐,想借此除掉卡佩羅的心月復大患,盧卡•切斯塔洛。
如果柯林真的將朱利歐帶去了現場,也許她會因此喪命。
「所以我不得不提高朱利歐在你心中的序位,讓你覺得她才是家族振興的希望。」
進而去保護朱利歐,或是潛伏到柯林身邊。
暗示不可能完成多麼精密的控制,但把人放到適當的位置,就會出現奇妙的化學反應。
守燈人走到了老獠牙的身前。
身經百戰的喬凡尼,身材明顯比阿雷西歐高壯許多。但是阿雷西歐揪住了他的衣領,只用一只手就將他舉了起來。
激發物濃度,215毫克/毫升。
預設的置換轉移之法上,還有1.64公斤紅石。
喬凡尼低垂著頭,未作反應。
「奈維歐從來沒有向你托付過什麼。」
「所以你的堅持沒有任何意義。」
阿雷西歐說︰
「我早已打算在離別之前告訴你真相,算是一點歉意。」
「一切都結束了,去過自己的生活吧。」
「合作了這麼多年,我也不想殺你。」
如果連執念和信條都是別人植入的。
那這個人就是世上完成度最高的木偶,從身到心都被人操縱。
沒人能接受這種事實。
但是,喬凡尼的嘴角卻緩緩地浮現出一抹獰笑。
他忽然揚起了低垂的頭,守燈人因此而看見他的面孔,臉頰上的溝壑在這種距離下顯得格外猙獰。
阿雷西歐一瞬詫異。
不是為喬凡尼那恐怖瘋狂的面容,而是因為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沮喪,甚至反而在狂喜。
抓住阿雷西歐驚訝的空隙,喬凡尼的額頭已經狠狠向前砸落,撞在了阿雷西歐的鼻梁上。
的一聲悶響中,夾雜著清脆的喀拉聲。
阿雷西歐踉蹌後退兩步,鼻子上血流如注。
他的鼻梁被撞斷了,但他沒有在意自己的傷勢,甚至連揪著喬凡尼衣領的手都沒有松開。
「有什麼好笑的?」
阿雷西歐壓抑著憤怒說。
「笑是為了感謝你。」
說話的同時,喬凡尼手中緊握的短刀由下而上刺出。
但是在刀鋒觸及到阿雷西歐的胸膛之前,驟然停頓,阿雷西歐毫不費力地抓了喬凡尼的手臂。
守燈人一點一點施加左手上的力量,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握力上限究竟是多少。
就像是為了尋找自己的極限似的,阿雷西歐使出了手臂上的全部力量。
人類骨骼在這時顯得極為脆弱,喬凡尼的臂骨在堅持了兩秒後被生生捏碎,骨骼碎片隨之刺入到了肌肉中。
即使有激發物抑制痛覺神經,喬凡尼依舊忍不住痛哼出聲,牙齒間因為緊緊咬合而滲出鮮血。
但是他眼中的神色未有絲毫改變。
「暗示?」
「謝謝你讓我知道,還有這種玩法。」
右手中握著的短刀松開,一直空閑著的左手接過了半空中落下的短刀。
一切在霎那間發生,然後短刀就狠狠地貫穿了阿雷西歐的右手腕,繼而狠狠挑出,割斷了其中的動脈和神經集束。
阿雷西歐的右手隨之松弛,喬凡尼得以月兌困。
守燈人不得不捂住手腕上創口阻止血液噴涌,傷口很快就會在肌肉的擠壓下閉合,但其中的神經卻無法重連。
喬凡尼後退兩步,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半截手臂已經「柔弱無骨」,在空中像膠體一樣搖晃。
「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他向阿雷西歐問道︰
「自己的身體被殘害,明明疼得要昏過去,但心里卻不見悲喜。」
喬凡尼少年時是個情緒激烈的人,張狂地笑,不遮掩地痛哭。
幼年毀容的經歷未能摧垮他,反而將他鍛煉得越加豪邁。
但現在,除非是受到最強烈的刺激,他的內心已經不能感受到任何起伏。
「原來是這樣嗎。」
阿雷西歐就像是才發現似的︰
「你已經快要被‘耗空’了。」
生命豐饒反復燃燒又填充的副作用,喬凡尼能堅持將近十幾年,已經近乎奇跡。
原始生命力的枯竭。
這會不致死,喬凡尼曾對柯林說自己就快死了,那並非是指上的。
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經不得不使用精神類藥物,嗎啡,鴉片。
但在重度依賴了兩年後,他就毫無阻礙地將它們戒除了。
因為即使過量使用這些藥物,他也已經不能感受到任何刺激。
他拋棄了自己的情人,最後只能從豪賭和廝殺中尋求內心的一絲絲波動。
就像飛蛾撲火一樣,追逐著最驚險的場合。
但欲求愈盛,心靈可以感受的卻越加麻木。
他知道在最後,自己將迎來一種極其安詳的死亡。
那是沒有任何沖動的永恆睡夢,一種還活著卻又已經死了的形態。
「我根本無所謂自己是在為什麼信念,什麼托付而行動。」
喬凡尼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這種慘烈的骨折已經沒救了,即使在激發物的作用下也不可能再恢復過來。
他拔出一柄短刀干脆地將殘肢割斷,然後單手在袖口上打了一個結。
執念本身是什麼,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他已經徹底沒有沖動,也無力再尋找疲乏的快樂。
那麼就像每天都要吃飯一樣,總得有一個能讓自己動起來的理由。
但無論再怎麼努力地去自我感動,自我說服。喬凡尼卻深深地知道。
奈維歐臨死前給予的托付,對他來說就像是出門先邁右腿還是左腿一樣。
必須要有,但又根本無所謂的「習慣」。
「可是當你說我的心智受你影響的時候,我真的感覺到了。」
喬凡尼帶著一線緬懷地說︰
「恐懼。」
他害怕自己被人操縱。
這意味著他多少還有在乎的事情。
甚至,奈維歐的遺願對他來說也並不是那麼無所謂。
他身上還殘留著一點人味。
自己的心之殼究竟有沒有縫隙,反而是最無關緊要的事。
「所以我真的要感謝你。」
綁好袖口之後,喬凡尼用左手再次握緊刀刃。
憑借這一抹恐懼,他發現自己離那種徹底的平靜還有一些距離。
所以可以再維持一段時間。
……
……
當柯林撿起地上的匕首時,瞥見了朱利歐正在看著自己。
她的臉龐上浮著一種柔和而絕望的神色,已經不再嘗試去掙扎。
「已經可以了。」
她低著頭,小聲地說道︰
「那個實驗室的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把它給你,不要再管我了。
「你听見了嗎?」
朱利歐抬頭,發現柯林根本沒有在看著自己。
他盯著阿雷西歐的背影,正在思索著什麼。
放棄?不可能的。
那些寄給退伍軍人的信件還沒有回復,結果不明。再失去卡佩羅的掩護,那麼私酒銷售就無法開始。
阿雷西歐已經兩次在貼身戰中吃虧,現在已經不會再犯這種錯誤。
他不再盲目貼近,小心地與喬凡尼保持距離。尋求一擊必殺的時機。
從一分鐘前,自己沖向他的那次照面開始,柯林就已經知道這樣正面對抗是沒有機會的。
不知道為什麼,阿雷西歐掌握了怪物般的力量。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浮現。它身上的棘刺瞬間暴漲,布滿了整節車廂。
但是什麼都沒有擊中。
柯林知道這里有著大量鬼魂,如果能消滅它們,就可以破壞「異鄉重現」。
屆時,就輪到阿雷西歐來面對「無形的敵人」了。
但要怎樣才能看到這些靈素反應不明顯的鬼魂呢?
柯林盯著穿梭魔的背影,感到一絲違和。
堂堂一個赤二星天的存在,在自己手中卻顯得如此憋屈。
自己真的學會馭靈手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