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見車壁上傳來的異響,又看見車窗外摔落的人影,喬凡尼皺起了眉。
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喬凡尼也意識到了有什麼東西正存在于車廂內,而且正受柯林控制著。
兩周前,柯林還只是一個生手,甚至對很多基礎概念都缺乏理解。
但不知不覺間,這個年輕人身上已經匯聚起了許多秘密,甚至連經驗老道的他也無從探知。
為什麼?柯林不是和自己一樣沒有超凡天分的人嗎?
喬凡尼不會在這時多問什麼,至少在解決朱利歐的問題之前,他不會去嘗試可能破壞兩人合作的事。
「我們要抓緊一些了。」
柯林說著,就率先朝列車的前端奔去。
還有十五分鐘,青星通道就將走向衰弱。
意識到這一限制之後,柯林不得不加快自己行動的進度。
但是隨著原計劃的變更,自己也就落入了阿雷西歐的節奏中。
或者從阿雷西歐選擇主動出手那一刻開始,一切都陷入了被動。
畢竟連控制魔鬼的咒文都是阿雷西歐告訴自己的,柯林心想。
所以理所當然地,他會對自己召來穿梭魔有防備。
不知道阿雷西歐是用了什麼手法,才將一整截車廂無聲無息地切斷。但他似乎已經無法再將一招使用第二次。
否則,他早就可以將自己和喬凡尼甩開了。
記得阿雷西歐的右臂上,奇怪地沾染了大片斑駁血跡,也許就和他切斷列車時使用的手法有關。
如果他不能再用那一招,甚至已經因為施術受傷,那自己就不是沒有勝算。
這幾天以來,柯林已經預先準備了五個金剛術。
但它們畢竟是缺乏進攻性的手段,所以決勝的籌碼還是押注在了穿梭魔身上。
但是,柯林的心里拂過一抹陰霾。
即然阿雷西歐早已知曉這只魔鬼的本體是什麼。
那麼他會做出的應對,就僅僅是挑選了合適的動手時機而已嗎?
……
……
時間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因素。
即然判斷穿梭魔可能會在這里出現,阿雷西歐自然也已經做下了萬全的準備。
而對于他這種人來說,只要是已知的存在,再加上充裕的準備時間,世上就沒什麼可怕的。
他走進最後一節車廂,舉手間又剝奪了兩位乘客的生命。
那是一對年輕的情侶,早已听到後車廂傳來的異響。
但習慣了和平的他們,根本想象不到正有一場屠殺在火車內發生。
所以子彈從後腦勺擊穿他們的頭顱時,他們的臉上仍掛著困惑。
如果不是被阿雷西歐拉著,恐怕朱利歐早已癱軟在地上。
視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搖晃。
血腥味和不知名的異味在鼻腔里淤積,腦海中盤旋著死者的面容。幾分鐘前她已經吐過一次,現在只能干嘔。
「看不下去了?」
阿雷西歐再次晃上彈巢,冷淡地問道︰
「覺得害怕?」
因為擁有比正常人更多的同理心,盯著那些致死的傷口,朱利歐隱隱能感覺到幻痛。
在若干年之內,這些噩夢又會糾纏她。在夢里,她才是死在阿雷西歐槍下的人。
「所以,你不適合這里。」阿雷西歐說道︰
「稍微看見一鱗半爪就受不了,這怎麼行呢。」
「會在施塔德犯下這種暴行的,還有第二個人嗎……」朱利歐喃喃地說。
明明是你自己本性殘暴,卻狡辯說這是什麼現實。
「只是你沒看見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阿雷西歐說完,就拽著朱利歐回過頭,看著他們一路走來留下的一地血跡︰
「比這趟列車更嚴重的慘案,今年至少出現過四次……或者說我親身經歷的就有四次。」
「從來沒有人討論那些事件,所以它們也就沒有名字,日期加死亡人數就是它們的編號,一條條地被記在特殊部門的檔案室里,落滿灰塵。」
「掩蓋這些事情太容易了,南施塔德每年會被傳染病弄死多少人?又有多少黑戶在入境後行蹤不明?沒人能統計出來……」
「這些被秘密事件卷入又死去的人,不過是眾多橫死者中的零頭而已,稍稍作點遮掩,絕大多數人就看不出來了。」
「所以你完全當它們不存在,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人口還在增長,人均壽命在延長。這里的技術日新月異,外國人依然向往這片熱土,拖家帶口地涌入,做著發財大夢。」
就像果醬原料中不小心落入了昆蟲。
它的尸體碎片被分到了幾百個罐頭里。
想想似乎很惡心很嚴重,但其實只要看不到,就沒有大礙。
「要誰去正面接受它們,才是一件殘忍的事。」
學會去忽視,會輕松很多。
「這樣的現實,你也願意留下面對嗎?」阿雷西歐低聲在朱利歐耳邊問道。
「我……會。」朱利歐艱難地回答道。
曾被她視為窮凶極惡的事物,跟阿雷西歐此時的做法,和他口中所說的事實比起來,溫順得就像被圈養的綿羊。
「不。」
「你的眼神和聲音都在告訴我︰你不願意。」
阿雷西歐失笑說︰
「不用逼迫自己裝作堅強的,朱利歐。我早就說過。」
「越是浮在表面的人,越能看到一個良善的世界。但這不是遲鈍,更不是什麼過錯。」
而是我贈予你的禮物。
特別是當你什麼都做不到的時候。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朱利歐失神地說道︰
「只要我有心去面對,也可以改變什麼……」
阿雷西歐裝作沒听懂朱利歐話語的樣子︰
「改變什麼?我沒太听懂,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
阿雷西歐沒有說下去,仿佛在等她的回答。朱利歐睜大了眼楮,卻什麼都說不上來。
所以阿雷西歐啞然失笑︰
「捅死了一個對你毫無防備的親人,順著馬里齊奧的意思當眾說了幾句大話。」
「光憑這些,難道你真覺得自己‘成長’了?」
「你自己再想想看,仔細想想,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阿雷西歐慢慢搖著頭,他將手放在朱利歐的肩上,有些語重心長地灌輸著他的教導,這件事自從朱利歐幼年開始,就已經重復了無數次︰
「不,我覺得不是。」
「在我看來,根本什麼都沒有改變,朱利歐。」
你依然是一個廢物,所以才需要我的幫助。
畢竟你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再留在這里將要面對什麼。
朱利歐低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雷西歐繼續想說些什麼,但這時他卻忽然轉過頭去,望向車廂後方。
從那里傳來了急促的奔跑聲,是兩個人。
來得要比預想中快一些。
但阿雷西歐卻露出了一絲微笑,因為他知道,這並不會對結果有什麼改變。
……
……
一路上,柯林利用飄浮在身前十米處的穿梭魔又清理了數個「陷阱」。
那些怪物被藏匿在盥洗室門後,車廂之外,甚至是乘客的皮質旅行箱里,就只等著柯林接近,他身上靈素反應就將它們引燃。
它們血液中高密度的菌群,會讓這些異化的身體瞬間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
輕易將附近的柯林和喬凡尼撕碎。
但即然有穿梭魔漂浮在前方,它們也就全部被提前觸發,輕松解決。
車廂中沿途所見的慘象,就連柯林也不禁皺眉。沒有幸存者,所有尸體都被破壞了頭部。
他知道阿雷西歐是想處理掉所有人腦中的記憶,但是,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很快兩人沖進了最後一截車廂,看見了低著頭坐在地上的朱利歐,和站在她一旁的阿雷西歐。
阿雷西歐身上的襯衫向來很整潔,此時卻已經被血液沾染得骯髒不堪。有他自己的血,也有無辜路人的血。但他依然嘗試著整理領口和袖口,讓自己看起來一絲不苟。
「……什麼都沒有改變,朱利歐。」
在望向了柯林和喬凡尼的方向之前,阿雷西歐的口中似乎仍在對朱利歐說些什麼。
而朱利歐那副脆弱的表情,則讓柯林想起了她一個人呆在公寓里時的樣子。
雖然沒听見他們談話的上下文,但柯林也能猜到所謂的「沒有改變」是指什麼。
他說朱利歐在這段日子里,毫無長進。
「有沒有改變,這可不好說啊。」
凝視著阿雷西歐的眼楮,柯林挑釁似地回答道。
不知是本著對敵人的話必須抬杠的原則,還是因為心里在莫名地窩火,他忍不住開口反駁了阿雷西歐的話語。
「柯林……」
听見他的聲音,朱利歐也轉頭望向了柯林所在的方向,但是眸中依然沒有神采。
她又一次變回了那朵漂浮的水母,總是充滿困惑,又無比怯懦。
喬凡尼收起了平時的吊兒郎當,月兌下可能礙事的寬檐帽丟到一邊,抬起槍口對準了阿雷西歐,自己昔日的搭檔。
他拿出了面對強敵時的姿態,甚至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在必要的時候,他不會考慮任何舊情。
敘舊就留到對方死後吧。
而柯林也將漂浮在前方的穿梭魔召回,護衛在自己的身側。
僅僅是讓它上浮到心內海,就對以太造成了嚴重負荷。幾分鐘前,柯林的身上就已經開始出現不知來源的銳痛。
柯林默默地觀察著阿雷西歐眼神,想從中確認,現在的阿雷西歐能不能看清穿梭魔的位置。
「也許我應該試著感謝你,柯林。」
阿雷西歐沒有試著和柯林爭論什麼。也許在他的眼中,柯林的態度根本無關緊要。
他一邊用手絹擦拭著因為沾了血而濕滑的手掌,一邊像老友寒暄般地說道︰
「因為你的努力,朱利歐才能夠月兌離他們的視線。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們?心里生出疑問,但柯林並未開口詢問。
不知是否是巧合,自己辛苦隱藏朱利歐的動向,卻在無形之中幫助了阿雷西歐。
當然也有可能,這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因為這幾天利用尋物術進行的鍛煉,柯林心之殼上的縫隙又被拓寬了不少——雖然同時它也不斷地在愈合。
這至少讓他的靈素感知暫時獲得了改善。柯林將意圖聚焦著,掃過這節車廂里的各個角落,卻沒有覺察到任何靈素異常。
柯林稍微有些意外。
原以為對手即然手握《惡魔階層》,那麼阿雷西歐至少可能會招來一兩只魔鬼作為助力。
又或者只是,現在的自己感覺不到它們的在場?
有一絲冷汗,沿著他的脖子悄悄流下。
時間已經不能再拖下去,柯林驅動著穿梭魔潛伏到便于偷襲的位置。
魔鬼無聲無息地貼上車廂的牆壁,緩緩向前移動。
「其實認真想想,你我之間並沒有沖突的必要。」
阿雷西歐又忽然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為什麼對她窮追不舍。無非是為了制備抑制劑的工藝。」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所以其實,把工藝交給你也無妨。」
柯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拖延時間。
所以穿梭魔的行動並未停止,不帶波瀾地飄向阿雷西歐的身側。
還有十分鐘。
「是嗎?那你又怎麼證明那些工藝是真的呢?」柯林嘗試著牽制阿雷西歐的注意力。
阿雷西歐完全沒有望向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似乎對它的接近毫無察覺。
但是他忽然冷笑了一下,緩緩搖頭。
「你願意接受就接受,我沒有義務向你證明什麼。」
「抑制劑的事還可以放到一邊。」
一直用槍指著故友的喬凡尼,這時也開口說道︰
「現在的卡佩羅,已經不能再失去朱利歐了。」
即然你想帶走朱利歐,就根本沒有緩和的余地。
「是啊。」
阿雷西歐嘆了一口氣。
朱利歐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交換抑制劑工藝的籌碼,卡佩羅家族的希望,可以利用的私酒保護傘……
她意味著很多東西。
卻唯獨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們自以為是來救朱利歐,卻沒有一個人真正為她想過,她到底需要什麼。
對我來說最寶貴最珍視的人,在你們眼中不過是一堆可利用道具的集合體。
「所以我們都知道,其實從一開始就沒得談。」
阿雷西歐意興闌珊地說。
同一時刻,穿梭魔已經來到了他的身後。
它身體上的肢節凌厲如刀刃,向著目標毫不留情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