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生活在這棟樓里。」
班尼迪克特接著說︰
「大概是在三層或者四層的樣子。有些時候我也會在樓道里看見他。」
柯林仿佛明白了巫師為什麼會找他制證。
班尼迪克特租的房間就位于一層樓梯口附近,所以他可能經常和從樓上下來的人打照面。
猶豫了一會後,班尼迪克特又補充說︰
「只不過他的套間里,可能還住著其他人。」
柯林心里微緊,該不會還住著另一個巫師吧。
「怎麼看出來的?」
「他經常帶著兩人份的食物回來,拿去洗衣房的衣物也是兩人份的。」
談話進行到這里,班尼已經不再對柯林的身份抱有懷疑。或者說事到如今他也沒必要再掩藏什麼。
說白了就算柯林真的是個警探,即然能找到這里,就意味著對方早已經模清自己的底細。
班尼迪克特把夾持在腿間的半成品鞋子放到工作台上,專注地回憶說︰
「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那個房間里的另一個人……當然,說不定我們曾在這棟樓的哪里踫見過,只不過我恰好不認識他而已。」
就在說話的功夫,班尼迪克特的房門外還不停地有人經過,因為牆壁就只是些薄薄的隔板,所以能清晰地听見那些人的腳步和交談聲。
也不知道這幢住宅樓里,到底擠了多少租戶。門和門之間幾乎是貼在一起的,也有些房門筆直地敞開著。但里面卻並不是誰的房間,而是另一條幽深小巷般的走道。
在它的兩側往往還排布著更多的門,就像是層層疊疊的迷宮一樣。
而在那一道道門的背後,大概都是和這里類似的房間,像鴿子籠一樣圈著數量不定的人,居住者從單身漢到一家老小都有。
這種地方幾乎就像是一個巨型旅館,人員龐雜,每天都有人在搬進搬出。
「能更準確地描述下,他可能會住在哪嗎?」
柯林問出這句話,又覺得多半是徒勞,所以換了一個方向︰
「或者帶我去問問門房,房東之類的人。」
柯林甚至懷疑房東自己能不能弄清楚,哪些房間里究竟住了哪些人。
這里的一層樓估計有上百個房間,要是自己一間間問過去,浪費一些時間還只是小事,關鍵是會讓太多人看見自己的臉。
「還用不著麻煩房東。」班尼迪克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說︰
「這邊半棟樓大部分人的房間位置,都已經被我記在腦子里了。」
因為他的說法太夸張,柯林一時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他們一直搬進搬出的,是不是就像一個不斷變動的拼圖?這正好可以供我在縫鞋子的時候打發時間,通過猜測一點點縮減可能的範圍。如果哪天能把可能的位置精確到兩個,我還會專門跟他們上樓去看自己猜得對不對。」
「可是剛才你還說他‘大概在三層到四層的樣子’?」
柯林狐疑地說︰「看來你的記憶也不是那麼牢靠啊。」
即使不考慮這前言不搭後語的漏洞,只是根據門口路過的人,就能推測出這棟樓里大部分人的房間位置?
這種能力未免也有些太夸張了。
不光是記憶力這麼簡單,畢竟每月甚至每天,這些居民的構成都在變化。而且光盯著某個人看是不行的,應該只能從所有人的信息中對比出結果。
具體做法可能是去留意幾天內少了誰多了誰。誰又是從哪個方向往哪走動,以及通過衣著等細節,猜測他會租用什麼規格的房間等等。听起來簡單,但如果對象是數百人規模的人群,復雜程度就變得有些難以想象。
但是打個不一定恰當的比喻,感覺這就像是要從單獨的一道車流里,反推出整個城市的道路變遷一樣。
「因為這位‘霍斯特’先生恰好是我的客戶,所以我不方便跟著他去確認答案。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班尼迪克特用手里的粗針戳了戳桌子上偽造的「入境證明」︰
「雖然我沒什麼替客戶保密的職業操守,但他們全部都是些危險的人物,身上多少都帶點問題。」
「我偶爾看見過‘霍斯特’帶著兩份食物回來,也隱約猜過他房間可能的幾個位置。但除此之外我就不再往下窺探了。因為這個拼圖游戲說白了只是消遣,我不想為這種無聊的事惹上麻煩。」
豈止是惹上麻煩。柯林心想︰說不定你因此撿回了一條命。
「所以這半棟樓里始終剩有十幾個房間,是我推測的全部死角︰我也、猜測過它們各自對應哪些住戶,但卻一直沒有去確認。這位‘霍斯特’就是其中之一。拼圖永遠缺了一塊,但我對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不適。因為我既不是強迫癥,也沒有多余的好奇心。有時甚至覺得還算不錯,畢竟這樣能為我的游戲保留一點難度和刺激感。」
「不過即然你有需要。我就帶你過去過去看看好了。」
班尼迪克特在椅子前站起來,解開身上的鞋匠圍裙掛在牆上。他的個子有些偏矮,加上他中性偏陰柔的聲音,就像一個還沒發育開的半大孩子一樣︰
「‘霍斯特’房間可能的位置只有兩個,一個在三層一個在四層。所以我剛才說‘大概三到四層之間’也不算有錯吧。」
他隨手晃了晃房門鑰匙,一臉輕松地對著柯林說︰
「只要別說是我提供的線索就好了。」
……
……
為柯林指出了位置之後,班尼迪克特就只是無所事事地等在樓梯,不準備親自前往。
柯林甚至猶豫過要不要在眼楮里滴入信息素,因為班尼迪克特猜測巫師「霍斯特」是兩人一起居住的。那麼另一人說不定也是一個巫師,而且此時已經獲知了「霍斯特」的死訊。
雖然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性而已。
考慮之後柯林又認為沒有必要,因為即使對方一直留在房間內,而且真的是巫師,那麼在這種人員密集的地方出手也會有所顧慮,畢竟目擊者太多,而且可能都與他相識。
這點就足夠自己逃到安全地方。
首先需要調查的是三層的房間,因為門鎖實在過于簡陋,所以柯林只花了十幾秒就撬門而入。
結果發現這里只是一個空房間。
然後他和班尼迪克特一起去了四樓。柯林再次撬開班尼指出的房間,剛一推開門,柯林就聞到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他馬上拔出了插在腰帶上的左輪手槍,貼牆潛入。
這里又比班尼迪克特的房間要來得寬闊了不少,甚至有三個功能不同的隔間。
柯林仔細地推開頭兩道房門查看,廁所,狹小的臥房,都不見人影,因為面積太小也沒什麼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結果還剩最後一道房門。如果確實有人還留在這,那麼多半就是在那個房間里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用槍頂開最後一扇門,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門被推開了,可是里面卻沒有任何反應。
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擺出隨時可以射擊的架勢,迅速突入。
又是一間臥房,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一個人仰臥在床上,自撬開門鎖以來就聞到的那股復雜味道,顯然就是從他身上飄出來的。
柯林馬上將準星瞄準了他的身體,隨時準備開槍。畢竟對方可能是巫師,再怎麼謹慎都不為過。
但是看清了對方的面容之後,柯林卻怔住了,因為那張臉上沒有一寸皮膚是完整的。伴隨著那股若有若無的腐爛味道,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潰爛的尸體。
但是在這種夏天,如果真的有人體在室內腐爛,那麼腐臭味應該早就擴散到整棟樓了。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定神細看卻仍可以發現,那是一張被嚴重燒傷的人臉。
此時,臥床者的胸口雖然還在微微起伏著,但卻已經是氣若游絲,進氣多出氣少了。顯然已經處于瀕死邊緣。
柯林抬起槍口走近幾步。對方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的面孔看上去極為猙獰,已經辨認不出年齡。左眼處更是只剩一個黑漆漆的洞口,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腳上也遍布著扭曲成片的疤痕,看起來應該是受到了全身大範圍的嚴重燒傷。
那些疤痕應該已經愈合多年,但是表皮看起來就像是一層薄薄的皮膜包裹著血肉,因為原本大部分的皮膚組織都已經被燒毀。
而在這上面,又明顯有著潰爛後再痊愈的痕跡。
從潰爛留下的疤痕來看,他的身體應該經歷過一場極為嚴重的感染。以這個時代的衛生狀況來說,他沒有在那場感染中死去就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但是估計難免會留下後遺癥,從此要長期臥床生活。
柯林看向了懸掛在他床頭的一些黑白照片,這些照片的拍攝效果並不好,或許是十幾年前的落後技術。上面的人影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仍隱約能看出是軍人的輪廓,背景,則似乎是在退役儀式的現場。
從軍服制式來看,應該是同盟的士兵。
施塔德的同盟退伍軍人,十有八九曾參加過西拿勒的戰爭,也就是自己曾戰場相見的敵人。
因為西拿勒王國存在大量稜堡壕溝之類的工事,所以火焰噴射器獲得了極廣泛的運用。在每一場戰役結束後,全身被嚴重燒傷的士兵都會不少見,只不過他們絕大多數都活不下來。少數能夠幸運熬過來的,也要頂著一身駭人的疤痕和後遺癥度過余生
他的心底滑過一抹陰霾。
也許是因為那個巫師將近三天沒有回來,這個退伍軍人的身上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月兌水癥狀,長久地陷入休克,多重器官衰竭。他的身體原本就無比脆弱,此時更是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以柯林對這個時代醫學的了解,他已經不可能再被救治回來了。也許提前結束他的生命,讓他輕松地解月兌,將會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但是,如果自己動手殺死他的話,因為不能用五只手的人處理尸體。他的死因也就會暴露自己曾經來過這里。
柯林一時陷入猶豫。而病人也似乎模糊地感應到了有人到來,開始無意識地發出一聲聲痛苦申吟。
仿佛早已經對折磨不堪忍受,即使是在昏迷的無意識中,他依然在含糊地發出不成調的聲音。
他已經極其虛弱,喉嚨里卻又一遍一遍地在說︰
「殺了我。」
雖然是自己殺死了巫師「霍斯特」,才害得他走到這步田地。但是柯林心里卻並無愧疚,因為當時兩個人只能活下來一個,你死我活,任何人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那麼自己也就沒有義務冒著暴露的風險,讓這個老兵走向解月兌。
就這樣讓他垂死掙扎下去,在床上吊著一口氣,全身器官衰竭,卻又因為大部分皮膚無法分泌汗液而保留水分,可能還要一天時間才會徹底死去。
一天垂死的痛苦而已,反正都是要死的,難道還有什麼區別嗎?
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和自己無關的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心里已經下定決心,柯林卻遲遲不能轉過身去。
在那張黑白照片的側下方,還有一張面具,是這些燒傷的士兵們用來遮蓋自己丑陋面容的。
在他們逐漸開始閉門不出的這些年之前,走在施塔德的大街上還經常能夠看到。
柯林拿過了那只面具,不知是用什麼木料制成的。入手微沉,量產貨,雕工極為生硬,只是勉強有著五官的輪廓。上面本來還會用顏料畫出人臉,但因為拙劣的做工,只是徒添了幾分恐怖而已。
仿佛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憤怒似的,這只面具被他的主人整個漆成了血紅色。而在背面則鐫刻著他自己名字︰海因里希。
這時,海因里希的喉嚨里,又低微地發出了痛苦的聲音,就像是在催促著什麼。
柯林默默地盯著他不成樣子的臉,終于伸手將他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捂住了他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