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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城市的夢境

因為一直咳嗽,季麗安的聲音總是很輕細。

但這並未減損她原有聲線中的少女感,反而增添了某種迷幻的意味,就像夢中浮現的自語。

喉嚨時常在痛,所以她平時習慣用氣聲說話,只在個別音節稍稍動用聲帶,如同夜間甘甜的吐息。通常人們用這種聲音在耳邊私語,所以只有靠的很近才能听清她在說什麼。音色略顯虛婉、溫存、如泣如訴。

而剛才她那一連串急促的話語,顯然沒有顧及自己喉嚨的狀況。讓人想起某種會用枝條穿刺喉嚨發出悲鳴歌唱的鳥類。之後猝然陷入無聲,也許是話語引發了劇烈的咳嗽,但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了。

又或者,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該說那些話。

像柯林這樣的人,已經很難對死亡再抱有什麼強烈的情緒。

姑且不論已經死過一次。在這一世的前十年,又是嗅著硝煙和士兵死後大小便失禁的味道長大。後十年則是在南施塔德地下世界生存。有時人們會因為一個眼神死去。昨天是他,今天是你,那明天就是我。就像排著隊上廁所一樣,隨意而公平,充滿意外卻毫不神秘。

有些人傳聞說五只手的上一任「大老板」是在決斗中為家族而死的,帶著他未竟的宏圖不甘離去。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華麗的故事。但柯林知道那個老頭只是在蹲茅坑的時候,被幾個恰好看到他的蟊賊掏槍打死了罷了。

生與死,不是墜入深淵,也不是擺月兌污濁。那只是果實墜地,灰塵揚起,雲開雲散,沒有什麼特別的。

所以不值得歌頌,也不值得恐懼。

但在這樣想之後,就會不知不覺中變得容易接受死亡。一旦希望渺茫,就溫良地停止了掙扎。

就像現在的柯林一樣。

他開始詢問自己是為什麼走到今天的。

也許別人可以安詳地步入死亡,可你呢?你有資格那樣輕松地離去嗎。

「……我沒事。」季麗安的聲音從暗門後傳出,似乎已經安定下來。

「你應該還有事情要準備吧。」

「嗯。」

確認她沒事之後,柯林不再說話,默默地離開了季麗安的住所。

……

……

一號先生飄蕩在南施塔德的街巷中,避開那些一踏上街頭就招引而至的目光。

那些辛西里的孩子從各種孔洞和掩體後窺視,對著他的寬大且貼著烏鴉羽毛的袍子發出嘲笑。開口說出的都是安赫語,混著辛西里口音,還帶有習慣性的卑怯感。雖然他听不明白,也知道全是髒話。那些孩子面黃肌瘦,在貧窮中失去尊嚴,丟掉了傳統的教養。

他們已經記不起來,這種衣著在自己的祖先眼中意味著什麼。

孩子們稱他為長羽毛的怪物,用石頭砸他,打碎了他隨身攜帶的陶壺,清水弄濕了他破舊長袍的下擺。

一號先生只在最開始出聲呼喊過一次,用一種辛西里古老而殘缺不齊的語言。以前的守燈人用這種呼喊展示自己的身份,但這次沒有人听懂,所以他就重返沉默。

幾個大孩子見他沒有反抗,一擁而上,半羞辱半劫掠地拉扯他的衣服,布片和羽毛被撕扯下來,他身上簡樸的飾物也被割斷奪走,還有人想砸暈他,戳他的眼楮。

然後那些孩子都落在了地上,沒有人摔倒。孩子們發現眼前空無一物,仿佛剛才追逐的,只是夢中的影子。

擁有相似血統卻並非同路中人,這是顯而易見之事,但得身處異鄉才能明白。一號先生決定永遠不再用那種語言同人說話,以免它又受輕辱。但這並不使他難過,因為守燈人本就應該孤絕度日,無時無刻,守望海岸孤燈。

海岸,是辛西里漫長崎嶇的黑色海岸,也是現實與深淵之間的海岸。深淵,或者如今的人喜歡用另一個虛偽的詞匯來稱呼,虛界。

踏入那邊,就丟棄了人應有的姿態。于是守燈人止步于人與非人的邊界,透過燈火看清凡人之眼無法察覺的萬物本相。同時為了避免自己受惑,他們閹割了自身所有的。沒有聚焦的意念,沒有自我,那些東西就什麼都做不到。

這也讓他們意識中的燈火變得愈加明銳。據說安赫人以此為鏡像制作了某種燈狀器具,偷走了一點點海岸燈火的效力。但他們顯然沒有意識人類若想看清虛界中的事物,最重要的不是工具和形式,而是觀察者內心的視角。

如果沒有自我,也就沒有遺漏。

他像一個無聲的侵入者行走在黑暗的角落,而他意識中的燈火,卻照亮了整座城市的夢境。

他在尋覓旅館中時感受到的那一絲刺痛從何而來。

然後他發現,一切事物都在哭泣。

他看到塞伯河上有人打撈腫脹的浮尸,射出鉤子穿過尸體的手,用搖輪像釣魚一樣拉上船。幾個警探用提燈照入那人的眼楮。

蟲人奴工們仍在勞作,復雜的信息素在黑暗狹窄的空間里交換。和人類一般體型的雄蟲搬運著航船上的貨物,然後不慎被兩人多高的雌蟲擠斷了一截肢體。

但這些都不是他要尋找的。

他詢問一扇扇亮著煤氣燈火的骯髒窗戶,舊城牆上每一塊磚塊中的痕跡。知道了這片土地上發生過什麼。他透過那些痕跡看到了數百場巫術對決,聖靈和邪靈將一切引向紊亂,卻沒有人去調理任由土地哭泣。但這與他無關。

他看到了那些如螢火般的微小精靈,正從無數個形而上的漏洞進入現實。有些無形而古老的巨物嘗試與他搭話,向他伸出邀請的觸須,卻只穿過了他的身體。

他在尋找另外幾位守燈人的眼楮,意識深處刺痛感的來源。

然後他看到辛西里社區中的那些燈火教堂。

那里供奉著他們唯一尊敬的先祖之神。

安赫人寬容已經被解明的異教信仰,所以允許他們在施塔德禮拜。

那尊神祗並未無夸張的名諱,僅僅是傳說中辛西里人的祖先,發現了燈火的第一位守燈人。

女性,被雕琢得很年輕,卻有著柔和如同母親的光暈。

持燈貞女,瓦萊麗亞。

一號先生困惑地望著那尊神像。

然後像是被針蟄了一下似的,他突然閉上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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