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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從來如此就對嗎?

金庾信邁著嚴謹的步子,一步一級,拾階而上。

走到熊津都督府的公廨門前,他抬頭看了一眼。

里面布置的十分簡樸,簡樸到讓人難以置信。

這便是大唐熊津都督日常辦公的地方?

縱然是尋常的將領,也不會這樣僕素吧?

屋里只有簡單的桌椅。

牆上干干淨淨,原本有些字畫都被人拿下了,陡留四壁。

正中靠壁的位置,有一方木幾,幾上案牘文書堆積如山。

大唐熊津都督蘇大為,此時正伏于案間。

在他身側,陪侍著聶蘇。

或許,這間簡單的公廨里,此女子算是唯一的風景。

也幸虧有她的存在,才讓金庾信覺得,這里有點貴人的樣子。

若不然,他真要懷疑蘇大為的取向了。

千里做官,既不好權,也不好財,再不,那還是人嗎?

唐軍里,就連軍神蘇定方攻下百濟,也是縱兵劫掠,大肆斂財。

只有蘇大為所率的兵卒,從未听說過有這方面的紀錄。

哦,不對,听說他們在倭島倒是沒少搜刮,但也極為克制,上繳唐廷,還有分散給僕從軍,賜給歸化的倭國農戶。

倒是從沒听說他自己,從中分潤到任何好處。

這麼一比,蘇大為此人,簡直高風亮節到近乎「聖人」的程度。

莫非心中所圖甚大?

金庾信再次認真觀察蘇大為。

距離第一次見到蘇大為,已經過去快兩年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第一眼並沒有把這位大唐的年輕將領放在眼里,甚至想給此人一個下馬威。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

若是早知道此人會成為熊津都督,金庾信絕不會那樣做。

他輕輕咳嗽一聲,站在階下,向伏案工作的蘇大為抱拳道︰「新羅金庾信,求見熊津都督。」

蘇大為頭也不抬的道︰「進來吧。」

金庾信這才敢邁步,跨入公廨中。

雖然他一向是新羅的鷹派。

甚至私底下不止一次提及「主人與狗」的理論。

表示若大唐太過凶惡,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狗也要敢于向主人呲牙。

甚至必要的時候,咬上一口。

但在蘇大為面前,他早已經沒了往日的囂張氣焰。

敢咬主人的前提是,確定主人不敢真的打狗。

但是這蘇大為,那是真的敢動手。

倭王高市和倭國權貴大臣,如今皆為蘇大為的階下囚。

跨海用兵,一戰滅人國。

這種實打實的戰績,比任何威脅都管用。

金庾信再瘋狂,也不敢輕易試探蘇大為的底線。

心頭,好似有無數的念頭在浮沉,在翻滾。

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處入手。

金庾信摒息靜氣站在堂中,觀察著伏案批改文書的蘇大為。

聶蘇倒是轉臉向他好奇的看了幾眼,不過很快就對這黃土半埋脖子的老頭失去了興趣。

一臉愛慕和欣賞的看向蘇大為。

哪怕是伏案工作,阿兄也是最好看的。

比別人都好看。

金庾信心中猜測蘇大為是否故意裝出忙碌好冷落自己,以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對此,他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也有著足夠的耐心。

他是新羅國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也是新羅異人之首。

數十年磨煉養氣的功夫,非比尋常。

若是大唐的都督以為憑這種手段,能讓他顯示出疲弱,那只怕要失望了。

就算在此站上三天兩夜,他都不在話下。

不過,很快,金庾信便發現,蘇大為冷落自己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忙碌。

就站立的一會功夫,從階下不斷有人進來稟報事務,或是捧上新的卷宗文書,還有往來信函。

人員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幾乎沒消停過。

而蘇大為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邊處理事務,決定著整個百濟內紛雜政務,同時手下也毫不停歇,一直批閱著公文,高效精密,如一台永不疲倦的機器。

不知過去多久時間,日頭逐漸西斜。

蘇大為終于抬起身子,令聶蘇從外面喊來主薄和長史,把案頭批閱過的公文一一搬出去。

又喊了南九郎進來,將剛寫好的信封好,交給他。

這還沒完,又喊來蘇慶節,在他耳邊細細交待了數件事。

最後還有劉仁軌,走進來向蘇大為低聲說了些事,蘇大為最後親自送劉仁軌走出公廨,目送他離開。

做完這些,這才轉臉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金庾信,向他道︰「都督府公務繁忙,累國仙久候了。」

嘴里說的是抱歉的話,但是語氣里,卻毫無歉意。

金庾信自是不敢與他追究,只得陪起笑臉抱拳道︰「都督一心公務,實乃大唐棟梁之材,下臣敬佩。」

下臣,意味著下國小臣。

這是把姿態放到最低。

蘇大為心中冷哂,人嘴兩片皮啊,當初在新羅見到金庾信時,這老賊可是表現出一副錚錚鐵骨,桀驁不馴到極點。

前踞後恭,此人不愧是混跡新羅朝堂數十年的老狐狸。

心念一轉,蘇大為向金庾信道︰「國仙和我去城頭走走吧,我處理公務一天,也想活動下筋骨。」

金庾信抱拳欠身,風度瀟灑︰「這是下臣的榮幸。」

暮色漸沉,山嶺荒蕪。

日落悄然降臨。

蘇大為站在泗沘城的城頭,背負雙手,向遠處眺望。

初來百濟,那是一場場廝殺,在記憶里伴著夕陽光輝越發明晰。

這一切都提醒著他,戰爭並沒有遠離。

現在仍處在敵國。

一日不解決新羅這個反骨仔的問題,一日便大意不得。

金庾信站在他身邊,稍落後半步。

表現得極為恭敬。

蘇大為也不由佩服這位號稱「國仙」的老狐狸,當真是沉得住氣。

「國仙此來,有何事?」

蘇大為並沒有那麼多時間,與金庾信耗下去,轉頭主動開口。

金庾信卻是不動聲色,拱手道︰「我此來,是代表吾王金法敏……」

話沒說完,蘇大為並揮手打斷︰「金法敏什麼時候成了新羅王?國仙莫不是在跟我說話?」

他嘴里說著笑,但是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相反,一絲冰冷的氣息,從他的雙眸漫散出來。

整個城頭的溫度,都像是降低了幾分。

金庾信心中一震,嘴角的笑容立刻凝固住。

愣了一瞬間,他才反應過來道︰「先王春秋逝世已經半年,國不可一日無主,而先王在世時,已經屬意傳于今王,故此只需將奏折遞交天可汗,待天可汗詔書即可。

在這段時間里,國事也全由吾王代理。」

蘇大為冷冷的看著他。

不發一言。

金庾信聲音漸漸弱下去。

他心中充滿了驚訝。

來之前,他是做好充足的把握的,也相信自己只要放低姿態,再抬出李治來,這位大唐都督必然會屈服。

畢竟,新羅王位的傳承,從來也只是走個過程,都是內部定好了,再呈交給大唐皇帝。

然後大唐皇帝的詔書再予以追認。

法理就完成了。

而且這蘇大為,據說與大唐武皇後關系匪淺,怎麼看,他也算是帝後一黨。

總不能推翻這約定俗成的法理吧?

再說新羅內部,夠格繼承王位的嫡子,已經全算清除。

就連金仁泰,也已經死亡。

這種情況下,王位除了金法敏,還有何人可以繼承?

蘇大為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臉,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下,半明半暗。

霞光下的半張臉,血色彌漫。

像是一種隱而不發的殺機。

金庾信的手心漸漸被汗水浸濕。

他發現,在這個年輕人面前,自己似乎從沒討到過任何好處。

就像是現在,如果不說點什麼,他幾乎無法抗御從蘇大為身上散發出的可怕殺意。

那種刀懸與頭顱的可怕威壓。

縱然他貴為新羅國仙,是新羅異人之首。

站在蘇大為面前時,也找不到一絲安全感。

終于,他的氣機一泄,圓滿的心境出現潰口。

袖中的雙手,緊了緊拳頭,用微微低啞的聲音問︰「都督對金法敏王子繼位新羅王,有何疑議嗎?」

「我是大唐熊津都督,新羅出了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問我?」

這話問的,金庾信的表情立刻變得微妙而精彩起來。

那種感覺,就像是吞了一只綠頭蒼蠅。

問你?

新羅王位更迭,何須問你一個熊津都督?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

再說熊津都督府設在百濟,百濟的事,或許需要你過問。

我們新羅王位之事,又與你何干?

縱然心中有千百般的憤恨,不滿,金庾信也不會在臉上顯現出來。

只是拱了拱手,忍氣吞聲,皮笑肉不笑的說︰「王位之事,從來都是上報天朝皇帝即可,從沒有過熊津都督府參與。」

這話,實際上已經埋了根軟刺。

你熊津都督府不過是剛設立的機構,過去從不存在。

現在也輪不到你們操心新羅之事。

但是蘇大為卻仿佛听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淡淡的回了一句︰「從來?從來如此便對嗎?」

這話把金庾信問得一窒。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蘇大為,究竟是何意?

難道他連新羅王位的事,都想直接橫插一手?

難不成連面子上的東西,也都不顧,都要撕爛了?

金庾信感覺自己古井不波的心髒,一瞬間也跳快了幾分。

一股無名之火,在心頭升起。

「過去新羅與百濟並列,現在還有百濟存在嗎?早上千年,半島皆為中國漢四郡,又有你等何事?」

蘇大為兩眼幽幽的盯著金庾信。

看著老頭的臉皮微微泛紅,他眼神逐漸變得銳利,嘲諷道︰「熊津都督府是不是大唐在三韓的衙門?既然有熊津都督府,春秋王逝世這麼大的事,為何不來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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