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先生談論完他心愛的艾斯法爾陛下後,暫時沉默了下來，裴湘趁著他尚有些談興，連忙詢問道︰
「先生,先生,請你幫我看看我的魔法綠植翠翠吧。最近一個月,翠翠一直沒有什麼變化,連新葉子都不長了，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它本身就是一個大問題。」
匕首不太喜歡這盆被裴湘悉心呵護的綠草，因為從待遇上來看，他一直是鮮明的對照組。
當然，這股不滿的情緒絕對不是嫉妒，也不是缺乏寬容涵養，而是……匕首認為，這是他被傷害了驕傲後的必然反應。
因此,他也並不關心裴湘什麼時候給這棵先天發育不全的綠草起了名字,還是「翠翠」這樣奇怪的稱呼。
匕首漠然地想著,叫「翠翠」還是叫「紅紅」,和他有什麼關系呢？
「嗯……匕首先生，你的意思是,翠翠被存放了一千年之久,種子內部生機不足？」
「很明顯，如果這是一顆完好的魔法種子的話,經過了這麼多個月圓之夜，它早就該開花長出小精靈了。」
「你能夠探查出來？」
「無需探查,這是常識，」匕首慢條斯理地勸道，「艾米,你不該心存僥幸，對一顆殘破的魔法種子投入過多的精力。」
裴湘眸光微轉，覺得匕首先生在回避她的問題，用「無需探查」敷衍應對「能夠探查」，所以，追根究底還是他不行唄。
——也許，匕首先生曾經強大凶悍，但千年後再次蘇醒過來，他對一些事情就有些無能為力了。
匕首先生佯裝沒有听到裴湘的心里猜測，他冷淡地建議道︰
「繼續養著也是浪費時間，不如當晚餐吃了吧，拌著黑胡和烤蘑菇的話，味道應該還算可以。」
裴湘有些弄不懂這位先生為什麼會如此不喜歡翠翠，她鼓了鼓臉頰，不理會匕首先生的凶殘建議，倒是忽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會不會是我的血液有問題？」
她這具身體本身是海族，而靈魂卻是人類，再加上內力和魔法是兩種不同的力量體系，多種因素疊加之下，她的血液非常有可能已經不適合培育魔法種子了。
「你想多了，不過是力量的兩種表現形式而已，」匕首哂笑一聲，「你是魔法種子的主人，喂它什麼，它就得接受什麼，沒有資格挑三揀四。」
「你這樣的說法太冷酷了，」裴湘輕輕模了模小盆栽上的女敕葉，維護辯解道，「翠翠已經很努力地生長了，從來沒有挑食。之所以一直長不大，或許，嗯，或許翠翠只是有些消化不良而已。」
「你的血液中又不是只有那種特殊力量。人魚身體里蘊含的天然魔力本身就比普通人類濃郁，如果換成一顆健康的魔法種子，兩個月前，你就能擁有一個可以替你說話表達的契約精靈了。」
裴湘微微怔忪。
她心知，自從這位匕首先生被她的劍意喚醒並可以同她用意識對話後，她的異常之處就不再是獨守的秘密了。
但此時听匕首先生這樣自然而然地談及這個問題，沒有好奇的詢問也沒有刻意回避，裴湘反而不想繼續維持之前那種心照不宣的狀態了。
「先生，你應該已經察覺了，我的靈魂佔用了小人魚的身體。」
「嗯，」匕首淡淡地應了一聲，替裴湘補充道，「準確來說，是一個人類小姑娘的靈魂，佔據了海族的軀體。而我這個站在艾斯法爾陛下的陣營內的神秘存在，竟然對你沒有惡意，你覺得有些奇怪？」
「是的，我們能感應到彼此的情緒，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從你那邊接收到厭惡和憎恨，否則的話，我一定會千方百計和你斷開聯系的。」裴湘坦誠道。
匕首語氣平緩，听不出喜怒︰
「那條小人魚在黎明前做出了選擇。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飛到天空女兒那里去祈求一個永恆的靈魂，就相當于放棄了人魚族的身份。因此，她也不會再受到海族之主的庇佑。」
「那麼我呢？你最近倒是越來越願意理睬我了，比最開始的時候好相處多了。」
「我們互相幫助——一種友善的彼此利用方式，異世而來的小姑娘。」
匕首在某些問題上十分坦率，不屑于撒謊。
裴湘淺淺一笑，緩聲道︰「我利用你防身，順便打探一些隱秘的消息。反之，你利用我什麼呢？刺激你蘇醒過來的劍意？這具身體上的詛咒？還是和那位沉睡了的艾斯法爾陛下有關？」
匕首靜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如何組織語言，過了一小會兒，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三者都有。但目前來說，我對你的這段旅程更加感興趣，對于一千年前的往事，我亦有一些疑惑。我希望替艾斯法爾陛下查明白一些被遺落的真相。」
裴湘挑眉，把信與不信的真實情緒鎖進記憶閣樓里，繼而語氣淡淡地問道︰
「你查出想要的真相後，就和我分道揚鑣嗎？你打算喚醒那位陛下嗎？」
匕首這次沒有用沉默來對待裴湘的問題，他有些猶豫地說道︰
「我不確定，我還要再看看。陛下他……不一定願意這麼快就醒過來。」
這個答案讓裴湘呼吸一頓，她越來越覺得匕首的身份頗為微妙了。
這時，一輛馬車從裴湘的身旁疾馳而過，帶起了地面上的碎石塵土，裴湘腳尖一蹴飛快躲閃，並嚴密地護住了懷中的翠翠，同時匆忙斷開了同匕首的意識談話。
「呼——好險，本來葉子就不多，如果被碎石子打中的話，翠翠豈不是又要禿了一塊……」裴湘慶幸地想著。
之後的路程，匕首先生又恢復了一貫的寡言少語。
裴湘則一邊修煉內力，一邊把匕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次的情緒變化歸置到記憶閣樓中去，先做真假分辨，再做分析演繹。等到她走進熙熙攘攘的城鎮時，這項工作才暫時告一段落。
「嗨，美麗的小姐，需要托馬斯為你效勞嗎？」
「你要一個房間？好的，好的，請這邊走。」
「勇士赫邱的故事？哦，你得去老湯姆的糖果店，那里每天都有人講故事吸引鎮上的孩子湊過去……」
「親愛的艾米，你也可以去蘭德思老爹的舊書攤上轉一轉，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哩。」
「……是的是的，坐馬車去王都的話，你得支付三枚銀幣，哦，最好自備五天的干糧，因為途中不一定總能及時買到吃得。」
「艾米，祝你一路順風，再會！」
「再會，艾米小姐，多謝你的幫助，我會為你祈禱的……」
五天後，裴湘在王都的城門前跳下了馬車。
她沒有直接進入城內，而是先在王都附近的郊區轉悠了大半天，隱晦地打探了一番莉莉婭哥哥們的消息。
如她所料，住在都城附近的居民們也都有好幾年沒見過先王後的孩子們了。
有人告訴裴湘，那十一位王子去了遙遠的地方學習厲害本領，還有人說，王子們無所事事且缺少責任心，紛紛離家出走到外面胡鬧去了。
當然，更多的人一听到有關王子們的話題，就立刻閉緊了嘴巴，不再和裴湘繼續閑聊。
更有一位好心的年輕母親悄悄告誡裴湘，如果進入了王都，千萬不要和人隨意談論王室的事情，特別是和先王後的孩子們有關的事。
「那會引起城內的巡邏護衛注意的。」
——被巡邏護衛注意到，往往就意味著麻煩上身了。
裴湘點頭道謝，休息了一會兒後，她抱著翠翠繼續上路。
王都內，裴湘剛剛安排好自己住宿的地方，就注意到了一個不太尋常的情形。在旅館外面，好多人都朝著最繁華最寬敞的街區快步而去，更有半大的孩子們連蹦帶跳地往城門方向跑，一張張小臉上全是興奮的笑容。
「發生了什麼？」裴湘用目光詢問旅館前的小听差。
小听差一邊惦著腳朝人群涌動的方向張望，一邊遺憾地說道︰
「唉，可惜我不能離開這里，不然的話，我肯定比埃羅爾那個瘦猴子跑得快……是這樣的的，艾米小姐，巡城的護衛們昨天就告訴大家了，今天會有外國的使臣隊伍進王都，有好幾個國家呢。
「據說亞力克王國的使臣是騎著獅子來的，每只獅子的尾巴上還蹲著一只會預測吉凶的烏鴉。對了，還有一隊人來自伯萊王國，嘿，那里可是勇士赫邱的故鄉！我听說，伯萊國的儀仗隊會吹響一種音色嘹亮的紫色大海螺，比尖頂教堂的鐘聲還悠揚。」
「伯萊王國？」裴湘比劃了幾下，又在紙上畫圖，「離這里挺遠的，我听吟游詩人介紹，要穿過兩個王國和一處沼澤地，才能抵達那里。」
「是嗎？這我可不清楚哩，」十幾歲的少年咧嘴一笑，快活地說道，「我剛剛說的那些，嘿嘿，也都是听客人們講的。哈哈，原來那麼遙遠呀，怪不得大家都去瞧稀奇了。」
裴湘柔和一笑，送給小听差五顆糖果。
小听差得到糖果後，眼楮比星星還亮，他是個小機靈鬼兒，不等裴湘費力比劃，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大人們說，國王陛下想造船，造大船！他想征服浩瀚的大海，所以，他邀請了好幾個王國的人來商討這件事。亞力克國的境內有很多很多的大樹，咱們的國王陛下需要那里的木材造船。
「還有伯萊國，哎呀，如果要去遠洋，陸地上的王國怎麼會忽視伯萊王國呢？那可是打敗了海族之主的英雄赫邱的祖國，肯定存在著最厲害的航海術的……」
听完小听差的消息後，裴湘也去街上湊熱鬧。
她跟著人群朝著使臣隊伍路過的街道走去，第一次見到了伯萊國的人。伯萊國的使臣都穿著寬大清爽的絲綢袍子，衣飾的顏色偏艷麗，隊伍中還有兩名神職人員，看上去地位還不低，
之後，一只白色的獅子馱著一名亞力克使臣路過裴湘附近，就听獅子尾巴上的烏鴉忽然出聲道︰
「嘎——你要慘了，胖子。」
這聲「胖子」惹得身材圓滾滾的使臣扭過頭來，恰巧瞥見站在人群前方的裴湘，而裴湘也滿眼好奇地望著他（的獅子）。
使臣頓時臉色漲紅。
這位男士覺得自己在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面前丟了面子，他下意識地吸氣收肚子，同時忙不迭地呵斥身後的烏鴉︰
「波比，叫我凱耐爾少校，如果你不懂得尊重主人的話，今天就不許再說話了。」
「你要慘了，嘎——胖子主人凱耐爾少校。」
「閉嘴，波比！」
話音剛落，一只明黃色的蝴蝶落在了獅子的鼻頭上，又翩翩飛起，在獅子的眼前繞了一小圈，再次落下……
正忙著和烏鴉較勁兒的胖使臣沒有注意到這個小狀況，因而錯失了及時趕跑蝴蝶的最佳機會。
他身下的獅子忍耐了片刻，終于決定自力更生，它在蝴蝶再一次飛起的時候，猛地一躍……
于是，叫做凱耐爾的少校猝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臉朝地，十分淒慘，果真應驗了烏鴉的預言。
「你為什麼不提醒我？」胖使臣一身狼狽地爬起來後，對著烏鴉抱怨。
烏鴉張開翅膀，單腳站在獅子尾巴上，模仿著凱耐爾之前的語調聲音，氣定神閑地叫了聲「閉嘴，波比！」
獅子晃著頭咕嚕了一聲，好似在嘲笑誰。
凱耐爾︰「……」
亞力克王國的使臣隊伍走遠了，裴湘也揉著笑疼了的肚子回到旅館。
第二天一早，裴湘開始在王都內的大街小巷四處游逛。
她心知，要是想真正查清楚王子們的具體下落——比如他們是不是已經變成野天鵝飛走了，她大大概只能從王後的口中得知了。
同時，她也在琢磨著如何接近伯萊王國的使臣團，她想听听伯萊國人是如何講述勇士赫邱的故事的。
這天中午，裴湘坐在公園里的樹蔭下吃面包。
她提前打听到，這座環境清幽的小公園很受附近文官小職員的偏愛，平日午休時，一些秘書身份的工作人員很喜歡來這里換換空氣聊聊天。
她在綠樹成蔭的公園里走走停停觀察了一會兒後，找了個「合適」的位置停留了下來。
果然，面包啃到一半，不遠處午間休息的兩位男士就談起了使臣團的事。
這兩人大約是和外交部門有些事務接觸的行政文職人員，他們先是談論了一會兒各國使臣奇奇怪怪的生活習慣和文化傳統，之後便輕聲耳語，互相交換了一些隱秘的小道消息。
「我得到一些可靠的敘述，昨晚的舞會上，里根公爵向陛下進言，」說到這里，其中一人謹慎地望了一眼坐在樹下吃面包的裴湘，確定彼此之間的距離足夠安全後，才繼續說道，「如果想和伯萊王國長久合作，至少，在船隊組建並且第一次遠航後成功返回之前，兩國之間應該達成一種新的實質性合作，從而建立起一種符合傳統的、影響深遠的牢固聯系。」
另一個人立刻心領神會︰「王室聯姻嗎？伯萊王國的國王剛剛成了鰥夫。」
「是的，應該錯不了，」消息靈通人士低聲透露，「伺候王帳的內侍官說，舞會結束後，陛下突然問起了莉莉婭公主的事，他感嘆公主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應該返回宮廷承擔王女的責任了。」
「王後那邊……」
「那位尊貴的女士必然不敢違背陛下的旨意，只要陛下願意，莉莉婭公主就一定能夠返回宮廷。」
「但如果莉莉婭公主真的成為了伯萊國王後的話，她就可以正式過問十一位王子的下落了，並且有能力向陛下和王室施壓。」
「是啊，王後不會願意看到那樣的未來的……」
听到這里，裴湘起身理了理裙擺，然後面無異色地走出了樹蔭區域。經過兩位閑聊的男士身邊時，她還禮貌頷首微笑致意。
之後，她又在小公園里散步賞景停留了半個多小時，才帶著一肚子真真假假的八卦悄然離開。
返回旅館的路上，裴湘遠遠望了一眼伯萊王國使臣團暫住的地方，同時思量著剛剛听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