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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朕……」

眼看寇準、寇季祖孫跪在自己身前,趙禎眼含熱淚,結巴著說不出話。

劉娥、王欽若等人有心阻止,卻也不好開口。

寇準身為三朝老臣,跪地請辭,明顯去意已決。

縱然他們出聲阻止,也不過是拖延一時半刻而已。

只要寇準、寇季祖孫長跪不起。

趙禎現在不允,以後也得允。

因為寇準的身子骨,不足以支持寇準長久的跪下去。

若是寇準跪暈在了延福宮。

那趙禎難免要落一個不愛惜老臣的名聲。

趙禎見寇準去意已決,自己阻止不了,只能仰起頭,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李迪、王曾等人。

王曾蠕動著嘴唇,想開口,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寇準執意求去,為的是什麼,王曾大概猜到了一些。

寇準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下不僅有大批文官追隨,更有朱能等一些掌控著兵權的武臣追隨。

寇季聰慧過人,入仕以後,屢創功勛,手里握著不容忽視的一字交子鋪,戰斗力強橫的虎字軍,巧計頗多的工部,又是向府的女婿,可以借用向敏中手里的一切政治資源,又和曹家、李家、楊家等頂級將門,交往甚密,更有數十萬人,願意為其負死。

祖孫二人,手里近乎握著半個朝堂的權力。

錢、權、人,祖孫二人手里應有盡有。

寇府的權力,已經超出臣子該有的權力太多太多。

祖孫二人半只腳已經踏到了皇位上。

再往前半步,那就是地覆天翻。

只要他們祖孫二人手里的權力再多一些。

他們身後的那些追隨者,就會毫不猶豫的簇擁著他們坐上皇位。

到時候,沒人會去問他們祖孫願不願意。

寇準現在求去,剛剛好。

既全了君臣之義,也掐滅了那些野心家們、投機者們作亂的苗頭。

為人臣者。

當如是。

王曾面色肅穆的踏前一步,對著寇準,雙手舉過胸前,深深彎下了腰。

王曾能想到的。

李迪自然能想到。

李迪之前還有心防著寇季借著寇準的權力作亂。

如今見到了寇準的求去,絲毫不貪戀權位,心里頓生愧疚。

覺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李迪一臉愧疚的踏前一步,對著寇準,深深的彎下了腰。

有王曾、李迪二人領頭。

其他的文臣們,紛紛出班,恭敬的對著寇準,深深的彎下腰。

一個又一個……

文臣們以最恭敬的姿態,齊齊彎下腰。

武臣之列。

以曹瑋為首,一眾武臣,目光十分復雜的看著寇準。

對他們而言,大權在握,等于大財盡攬。

寇準能如此輕松的放下一切。

他們不如也。

「敬寇公!」

曹瑋踏前一步,對著寇準彎下了腰。

武臣們跟隨著曹瑋,一起彎下了腰。

……

「如此聖賢,雖非我遼人,卻當敬之……」

遼國使節感嘆了一句,躬身施禮。

……

「我西夏若是有如此人物,何至于淪落至斯……」

西夏使節咬著牙,悲憤的低吼了一句,躬身施禮。

……

高麗……

大理……

交趾……

青塘……

……

各國、各番邦使節,齊齊躬身施禮。

他們皆是各國貴族,知道一個人在掌控了天下大權以後,再放下有多不容易。

似寇準這等賢良,別說是他們了。

就算是他們的皇帝、國主、頭領,見到了,也得以禮相待。

劉娥、王欽若等人見此,心中在滴血。

大勢所趨。

寇準請辭,不可逆轉。

即便如此。

劉娥依然得起身,一臉悲痛的向寇準表達敬意。

王欽若依然得起身,彎下腰身。

趙禎見此,渾身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曹皇後攥緊了趙禎的手,低呼了一聲。

「官家……」

趙禎緩緩回神,曹皇後的提醒聲,似乎給了趙禎勇氣。

趙禎放開了扶著寇準的手,緩緩直起身。

在劉娥、王欽若、李迪、王曾等等人眼里,寇準求去,可能懷有某些政治目的。

可在趙禎眼里,寇準求去,就像是一個平日里寬厚待他,幫他解決各種麻煩的長輩要離開他一樣。

寇準求去,是否懷有其他目的,他根本不會多想,也不願意多想。

他當寇準是最親厚的長輩。

僅此而已。

在他已經過去的為數不多的年月里,陪他最多的,教導他最多的。

唯有寇準。

縱然是趙恆那個當爹的,也比不上寇準。

趙恆活著的時候,趙禎年齡尚小,趙恆很少陪伴他,不是把他塞進後宮里,讓劉娥等人看管,就是丟給向敏中、王曾等人教導。

陳琳陪伴他的時間固然長,可一直以奴婢自居,一直以奴婢的方式處事。

根本沒辦法像是寇準一樣,以長輩的姿態,對他言傳身教。

放任一個親厚的長輩離去,對親人不多的趙禎而言,是一個痛苦的決定。

可即便心如刀割,他也不得不痛下決斷。

因為他是官家。

他不能像是尋常百姓家里的少年,抱著長輩,大聲哭訴,請求長輩不要離去。

大聲哭訴,對他而言,是一種奢望。

趙禎眼眶通紅的盯著寇準。

心中哀聲問了一句。

‘太師,這是您對朕最後的教導嗎?您是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朕,江山重擔,終究還是需要朕自己挑嗎?’

趙禎心中哀聲問過以後,帶著哭腔,低聲道︰「朕……允了……」

寇準拉著寇季當即叩謝。

趙禎痛苦的閉上眼,哀聲道︰「削太師總攝國政一職……削太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職……晉太師為……鎮國公……爵列公爵第一等……賜蟒袍玉帶紫金冠……賜天子三儀,所到之處,如朕親臨……賜玉牌一面,大宋上下,皆可通行,皇宮禁苑,皆在其列……賜實邑……」

(鎮國公,最早出現在北宋末期,是宋徽宗趙佶封給其子趙模爵號,位列公爵第一人。此處借來一用,不喜勿噴。)

說到最後,趙禎有些說不下去了,咬著牙,吸著氣對王曾吩咐道︰「實邑一事,著內庭商議……寇季封賞,也有內庭商議……」

寇準拉著寇季,再次叩謝。

「臣寇準,多謝官家厚賜。」

深深一拜過後。

寇準起身,對延福宮內所有人拱手一禮。

邁開了步子往延福宮外走去。

寇季趕忙起身,對趙禎拱了拱手,「臣寇季,先行告退……」

施禮過後,緊追著寇準的腳步而去。

趙禎含著淚,緩緩抬起了手,「送寇公……」

延福宮內的眾人,齊齊對著寇季的背影再次施禮。

「恭送寇公……」

「……」

一位聖賢,就此誕生。

只是這位聖賢,沒有傳說中那些聖賢們那麼不食人間煙火。

當寇季的身影出現在寇準身側的時候,寇準對著寇季,就是一腳。

「 ……」

寇季苦笑著任由寇準踹了一腳,道︰「祖父,我也是為了你好……」

「老夫知道……」

寇準撇撇嘴,不樂意的嘀咕了一聲。

寇季不滿的道︰「那您還踹我?」

寇準一邊往皇宮外走,一邊瞪了寇季一眼,哼哼道︰「老夫的仕途,算是告終了。可你小子卻因此撿了一個大便宜,老夫踹你出出氣不行?」

寇季哭笑不得的道︰「我也沒撿什麼大便宜啊?官家把封賞我的權力,扔給了內庭。依著王公、李公二人的性子,不會給我太高封賞的。」

寇準腳下一頓,喝斥道︰「你小子就只知道盯著你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也不看看其他的?你就沒盤算盤算老夫封賞里面的門道?」

寇季挑起了眉頭,一臉疑惑。

寇準瞥了寇季一眼,冷哼道︰「蟒袍、玉帶、紫金冠都給了……爵位也晉升到了為人臣子的最高處……老夫一死,一個王爵少不了……

到時候,還不是你小子享盡富貴。

難道老夫能從棺材里爬出來,跟你分富貴不成?」

寇季一愣。

剛才只顧著看劉娥、王欽若等人難看的臉色了,沒留意寇準的封賞。

如今听寇準這麼一提,還真是。

以寇準對大宋的功勞,不論是辭仕,還是辭世,封賞都不可避免。

如今趙禎已經把寇準的爵位晉升到了最高處,也賜下了王爵才能配備的蟒袍、玉帶。

一旦寇準駕鶴西去,再進一步,那就是王爵。

至于會不會因為皇位更替,出現變故,寇季倒不用擔心。

史書上記載,趙禎活了五十三歲,在位四十一年。

算得上是大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

趙禎在各種荼毒下,能活到五十三歲。

如今寇季幫他規避了各種荼毒,他恐怕會獲得更長。

但現在明顯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啊。

「祖父……您不難過……」

寇季小心翼翼的陪在寇準身邊,試探的問道。

寇準撇嘴道︰「難過什麼?」

「不傷心?」

「傷心……有一點……官家因為老夫的離去而悲傷,老夫心里挺難受的。」

「……」

寇季愣了一愣,又試探道︰「從今往後,您就不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相爺了……您心里難道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寇準鄙夷的看向寇季,「老夫應該有什麼感覺,悲痛欲絕?哭的肝腸寸斷?」

見寇準確實沒有因為離開了權力的中樞而悲傷,寇季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還真怕寇準因為卸下了相位,心生悶火,憋出病來。

寇季干巴巴的笑道︰「我以為,您會很傷心呢……」

寇準翻了個白眼,像是看白痴一樣看著寇季,「有什麼好傷心的?老夫是離開了權力的中樞不假。可官家賜給了老夫什麼東西,你有不是沒听到。」

「有什麼說法?」

「回去再說。」

「……」

祖孫二人匆匆離開了皇宮,回到了寇府。

一路奔到了書房。

寇準屏退了書房內外伺候的所有家丁、丫鬟以後,語氣幽幽的對寇季道︰「你知道今日官家賜封老夫的時候,賜的什麼最貴重嗎?」

寇季坐在寇準對面,沉吟道︰「鎮國公?」

寇準翻了個白眼,語氣沉重的道︰「是天子三儀,還有那一面玉牌。天子三儀,那是天子儀仗。也就是說老夫所到之處,地位等同于官家。

那一面玉牌,可在大宋上下任何一個地方通行。

那就是說,老夫想去什麼地方都行。」

寇季不解的道︰「有什麼說法嗎?」

寇準瞪了寇季一眼,哼哼道︰「天子所到之處,你覺得還有其他人說話的余地嗎?」

寇季愣愣的張大嘴,「權力這麼大,假的吧?」

寇準冷哼道︰「不學無術……官家欽賜的東西,又沒有給出其他的約束,豈能作假?以往朝廷賜下王命令旗,那一個在接旗之前,就被套上諸多約束。

雖能借一些天子之權,可也要遵守諸多約束。

可你見官家對老夫有所約束嗎?」

寇季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豈不是跟官家並肩了,這還了得……」

寇準哼哼道︰「這也是為何老夫在請辭之後,不傷心也不難過的原因。因為老夫發現,老夫請辭以後,權力反而比之前更大了。」

寇季有些難以置信的道︰「那我為何沒見到滿朝文武阻止?按理說,官家要給您如此大的權柄,滿朝文武都應該出面阻止才是。

太後、王欽若等人,也不應該無動于衷啊?」

寇準撇著寇季道︰「那是因為你只看到了好處,卻沒看到壞處。老夫固然得到了更大的權力,但卻很難在人前顯威。

想要借著手里的權力干涉朝政,多多少少也得請示官家,又或者給內庭遞上文書。

而且,還不能經常干涉朝政,不然會引起滿朝文武的彈劾。

官家是給了我更大的權力,但老夫卻不能恃寵而驕,把手里的權力發揮到極致。

這就是為臣之道,你要好好學學。」

寇季細思了一下,沉聲道︰「還有這般說法……是我疏忽了……我只想著讓您請辭,借此避開太後等人的算計,並且借此獲得最大的權力。

卻沒料到會出現這麼大的約束。」

寇準瞥了寇季一眼,突然咧嘴笑了,「難得你小子失算,老夫也就不嚇唬你了,老夫也就實話跟你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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