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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69章 聰明反被聰明誤

寇季入了牢房,隨手把手里的食盒遞給了丁謂。

丁謂一手提著鎖鏈,一手接過食盒。

食盒被他隨手放在了地上,他掀開了食盒,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食盒是寇準準備的,寇季並沒有偷看,所以並不知道里面是什麼,等丁謂打開了以後,他也伸長了脖子,打量了一眼。

「鹿尾……」

一盤蒸鹿尾,一壺濁酒。

兩樣東西放在一起,不僅不搭,還有些不倫不類。

寇季不明白寇準送這兩樣東西給丁謂的用意。

難道又像是當初寇準讓他送呂夷簡的時候一樣?

這兩樣東西是丁謂最愛吃的?

「刷啦……」

就在寇季暗自思索的時候,丁謂如同瘋牛一樣,甩著手里的鎖鏈,把食盒里的酒菜打翻在地,然後舉著拳頭瘋狂的捶打自己的腦袋。

寇季見此,一臉愕然,「真瘋了?」

「老夫沒瘋!」

丁謂猛然收手,歇斯底里的怒吼了一聲。

寇季扯著嘴角道︰「那你這是?」

丁謂瞪眼道︰「老夫心里不痛快。」

寇季思量道︰「因為那一酒一菜?」

丁謂起身,往寇季身前走近了兩步,盯著寇季,質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一酒一菜是什麼意思?」

寇季搖頭。

丁謂冷哼一聲,「老夫也不知道。但老夫卻看得出,你祖父是在羞辱老夫。」

寇季若有所思的點頭。

尋常的斷頭飯,那都是大魚大肉的,寇準準備的斷頭飯,明顯跟尋常的不同,也就是說里面有特殊含義。

以寇準跟丁謂的關系,寇準明顯不會對丁謂有太多的好意,所以寇準讓寇季送來的非同尋常的斷頭飯,必然有特殊的含義,而且不是什麼好的含義。

「讓獄卒重新去準備一桌菜,老夫要跟你好好聊聊。」

丁謂不再發瘋,他盯著寇季吩咐道。

寇季思量了一二,從懷里模出了兩片金葉子,扔給了獄卒。

「去樊樓,頂一桌上等的席面。」

「小人這就去。」

獄卒抬腿就往外走,至始至終也沒有動寇季扔出來的金葉子。

在他看來,寇季能夠指示他,就已經是他的福分了,他還哪敢拿寇季的錢。

他雖然官職低微,可每月明里暗里的收入卻不少,一桌樊樓的席面還不足以讓他捉襟見肘。

若是這一桌席面,能讓他入了寇季的法眼,那比什麼都強。

獄卒一走。

丁謂猶如佛陀,盤腿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寇季有心跟丁謂聊兩句,可丁謂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他也不好強求。

丁謂在原地盤腿做了許久,突然看向寇季,問道︰「你不問問老夫,為何在登聞鼓前和在牢房里,會判若兩人?」

寇季思量了一下,認真道︰「大概是因為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所以釋然了吧。」

「狗屁!」

丁謂低聲罵了一句。

然後咬著牙道︰「在登聞鼓前,老夫看到李昭亮拿著老夫密信出現的那一刻,老夫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十數萬將士慘敗懷州,確實是老夫貪功冒進的錯,老夫需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

寇季一臉懵懵的看著丁謂,他不敢相信,這位大奸臣,居然能說出這麼明事理的話。

丁謂卻沒有在意寇季的神色,他自顧自的道︰「老夫之所以在登聞鼓前那麼做,也是為了順了你們的心思,幫你們攀咬上太後。」

寇季一愣,疑惑道︰「攀咬太後?太後可是你唯一救命的稻草,你攀咬上了她,她掉進了這件事里,可就沒辦法救你了。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丁謂冷哼一聲,質問道︰「她能在你祖父,還有滿朝武勛的手里,救下老夫嗎?」

寇季思量了一下,搖了搖頭,「登聞鼓前,不止有我祖父、武勛,還有汴京城的百姓。

他們都要你死,縱然先帝復生,也只能讓你去死。」

丁謂陰狠的笑道︰「既然如此,老夫為什麼要護著劉娥?

老夫的妻兒,都被周懷正那個賤人拍人殺干淨了。

老夫又不需要劉娥護佑妻兒,老夫為何要護著她?

老夫要拉她一起下水。

攻打西夏,本就是她的主意,派遣老夫出征,也是她的主意。

老夫離京的時候,她還暗地里告訴老夫,若是踫到了可以建立功勛的事情,讓老夫不要錯過。

所以老夫在踫到了耶律隆緒的時候,才有上去擒下他的心思。

縱然最後兵敗了,老夫有錯,但她同樣有錯。

憑什麼事發了以後,老夫去死,她卻能安然無恙。」

寇季皺了皺眉頭,沉吟道︰「既然你要攀咬太後,為何不把太後做的丑事,全抖摟出來?」

丁謂嘿嘿笑道︰「你要想知道,老夫可以全部告訴你?但就算你知道她惡貫滿盈?你能那她如何?」

寇季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說。

丁謂繼續道︰「除了引領百官彈劾她,幽居她以外,你又能如何?

你殺不了她。

既然殺不了她,你就算有她再多罪證,又能如何?」

「嘿嘿……」

丁謂低聲笑了一聲,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好人難出頭,壞人節節高。

做大好人,會被人欺負一輩子。

做帶壞人,會富貴一生。」

寇季沉吟道︰「你這是歪理……」

丁謂晃蕩著腦袋道︰「老夫說的是事實。因為老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老夫曾經也想做一個好人,一個大好人,一個清官,一個名留青史的清官……可沒人給老夫機會。」

「老夫生來天賦異稟,有過目不忘之能,又能舉一反三,所以學問遠超旁人,被譽為神童。

有人看了老夫,稱贊老夫必成一代巨儒。

並且還把愛女嫁給了老夫。

有人看了老夫的文章,稱贊老夫是繼柳宗元之後,二百來無人能比得上老夫。」

「老夫就是听著一聲聲的稱贊聲,步入仕途的。」

「老夫入仕以後,也秉持著做一個清官,一個為民請命的清官的態度。為百姓,為官家,老夫殫精竭慮,先後治理多地。

平過叛,絞過亂,治過饑,修過水。

凡是一個清官能做的,該做的,老夫都做了。

甚至一個清官都做不到的事情,老夫也做了。

可每到了朝廷晉升的時候就沒有老夫的份。

老夫明明為朝廷做了那麼多,明明為百姓做了那麼多,為何升官的時候,沒有老夫的份?

老夫身邊那些不作為,整日里混吃等死的官員卻能屢屢獲封。

這對老夫不公平,對天下間所有的清官都不公平。」

「老夫不甘心,老夫想往上爬,想爬上來看看,看看治理大宋的,究竟是一幫子什麼樣的官員,他們為何會有眼無珠?」

「為了往上爬,老夫舍棄了繼續做一個清官,選擇做了一個讒臣。

老夫在選擇了當讒臣的第一天,就是先給自己認了個來頭發的祖宗。」

「你說怪不怪,自從老夫有了個來頭大的祖宗以後,老夫即便是什麼也不做,也一直在升官……」

丁謂說著,笑著,像是在開玩笑。

可寇季從他的語氣里听到了濃濃的的譏諷。

丁謂繼續說道︰「自從老夫有了一個來頭大的祖宗以後,老夫一路官運亨通,升遷到了汴京城。

到了汴京城以後,老夫發現,老夫那個來頭大的祖宗,在汴京城里不夠看。

于是老夫又多給自己認了個祖宗,一個神仙祖宗。

老夫自從有了神仙祖宗以後,頗得先帝恩寵,一路升遷到參知政事的位置上。

若非老夫覺得資歷尚淺,鎮不住群臣,特意請了你祖父回到汴京城,老夫說不定還能坐上平章事的位置。」

寇季皺眉道︰「你跟我講你的過往,有何用意?」

丁謂譏笑道︰「老夫就是想告訴你,老夫之所以變成這樣,那都是被逼的。

這個朝廷,不需要清官,也不需要干吏。」

寇季盯著丁謂,認真的道︰「你錯了……」

「是啊!老夫錯了,老夫錯在不夠狠。老夫當初若不迎接你祖父入京,反而把他貶到邊陲之地,客死異鄉的話,老夫也不會淪落到這個下場。」

寇季冷冷的盯著丁謂,道︰「我說的你錯了,跟我祖父無關,而是指你自己。

你從出仕的那一刻起,就不是為了百姓而做官,你純粹是為了證明別人贊揚你的話,為了榮華富貴。

在你通過了正當手段,再三努力以後,也沒有得到結果,你就開始果斷的選擇了邪路,來達到你的目的。

所以說,你變成今天這樣,跟朝廷無關,跟世道無關,純粹是你自己的心思從一開始就不正。

倘若你心正,就應當兢兢業業,護佑一方百姓。

縱然因為朝廷的緣故,你無法進入到中樞,那你也能在青史上留名,也能榮華富貴一樣不缺。」

丁謂臉色帶著濃濃的譏諷道︰「不入中樞,算的上什麼大官,不入中樞,如何能名留青史。」

「前唐的魏征如何?西漢的太史公如何?」

寇季質疑。

丁謂咬牙道︰「他們是古人,他們遇上的都是明主……」

「你的意思是說,先帝非明主,所以你成不了太史公,也成不了魏征?」

「不錯!」

寇季緩緩點頭道︰「那我就給你找一個在先帝手里堂堂正正站起來的人。」

「老夫不信,有這樣的人。」

「你覺得清澗城種世衡如何?」

丁謂一愣,神色一變,咬牙道︰「你的那個人就是種世衡?」

寇季點頭道︰「不錯,種世衡!」

頓了頓,寇季補充道︰「如今該稱呼他一聲種經略。

西夏一役後,朝廷在新添的地方設立了兩個經略統管。其中一人便是種世衡。

聖旨還是你派人送去的,你不會不知道。」

丁謂咬牙道︰「種世衡的叔父是大儒種放。」

「那又如何?」

寇季質問道︰「種放固然是聞名大宋的大儒,可朝廷幾次相招,他都推辭了。

從官場上論,種放並不能給種世衡多大幫襯。

種世衡能有今日的地位,全憑自己。

昔日朝廷派遣他到清澗築城,他便默默的趕往清澗築城。

他在清澗築城多年,等到清澗城築成以後,又在清澗城守了多年。

在此期間,他可有怨言?

一句也沒有。

他在一片荒地上,築造了一座城池,又用了數十年,讓一座空蕩蕩的城池變繁華。

朝廷除了屢屢下旨稱贊他以為,可有給他火速升過官?

沒有!

他若是跟你抱著一樣的心思,覺得朝廷對他不公,一味的想追求官職。

那恐怕就不會有清澗城,也不會有現在的種經略。

雖說經略比起參知政事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可誰敢說經略不是大官?

誰提起了種世衡,不稱贊他兩句?

編撰史書的史官,又怎麼敢不在史書上提一提他的功績?」

說完這話,寇季盯著丁謂,沉聲道︰「所以你落得今日這個下場,跟任何人都無關。

純粹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你還看不清你自己的問題,還在這里怨天尤人。

還好意思拿你那些歪理教訓我。」

寇季緩緩起身,甩了甩袖子,淡淡的道︰「丁謂,聰明反被聰明誤,說的就是你。

我以前以為你是一個人物,如今看來,也就那麼回事。

如果你非要把你的過錯怪到別人頭上,那你就應該怪那個把女兒嫁給你的人,也應該怪那個稱贊你堪比柳宗元一樣的人。

若非他們讓你生出了自傲的野心,你又怎麼可能會變成這樣?」

丟下這番話,寇季甩甩袖子,離開了。

他不想在牢房里多待,也不想跟丁謂這個到死也不知悔改的人多費唇舌。

傷仲永的故事,丁謂沒听過。

不然他肯定會在別人拼命夸獎他的時候,謙遜一二。

聰明人中總有喜歡自命清高,總覺得自己比人聰明,就應該事事比人強的人。

這一類人總會在別人的夸獎聲中迷失自己,最後誤入歧途,害人害己。

丁謂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寇季出了牢房,撞上了過來送酒菜的獄卒。

獄卒為了攀上寇季,也是下了血本,一口氣叫了十六個菜。

一個個都是一等一的硬菜。

只是他看到了寇季站在牢房外的時候,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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