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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6 皮格馬利翁(中)

「是的,」羅彬瀚說,「我有一個妹妹。」

陳薇的姿態恰如一位神父,正在聆听一個已婚男人承認自己那不為人知的私生女。

「她有點特別。」羅彬瀚繼續說,「也不是……也不是非常特別。這年頭的小孩都挺自我的,所以我覺得她也只是普通的有點調皮。我敢說其實有很多小孩都這樣,等長大了他們就會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了。到那時候他們會主動地規劃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用別人操心。」

陳薇對于這番話沒有什麼表示,令羅彬瀚有點尷尬。他清楚是緊張與心虛令他采取了這種辯解式的語調,但他還是有點焦慮地繼續說︰「我和她的年齡差了很大——和你的情況當然不能比,不過對于我們這里的幼崽來說,差個三歲她都會覺得你老掉牙了。她出生後不久我就見到了她,只是個紅乎乎的小東西,從那時開始,我每年抽出至少半個月去看她。我差不多是看著她長大的,而那感覺和年齡相近的兄妹很不一樣。在我這里是不一樣的。她不會把我當作那種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更像是政府的走狗——她老媽就是她的政府,而我是邪惡政府派來監視她的特工。她六七歲時絕對就是這麼看我。」

「我明白了。」陳薇凝重地說。

羅彬瀚開始神經質地抓起頭發。過去的創傷經歷已然令他忘記了陳薇沒有付錢,便抓起離他最近的酒杯猛喝起來。

「對我來說也很難把她當作妹妹,」他語無倫次地說,「我的意思是——平輩的妹妹,有時我覺得我自己更像是她的叔叔,或者舅舅,總之是那種比她老了一輩的親戚。有一次我老想著要讓她多穿件毛衣再出門,說了大概五六次,她就去隔壁鄰居那兒借了根拐杖給我。」

「拐杖?」

「她說我該出去走走預防老年痴呆了。」

陳薇把雙手擱在腿上,背脊端正挺直,腦袋向胸前壓低,猶如武士在孤墳前表達哀悼之情。

「人對待至親的時候確實會進退失據,你也只是太關心妹妹了而已。最關心的人無法領會自己的心意,我想確實很煩惱吧。」

「噢,」羅彬瀚說,「其實也還行。她的確經常嫌棄我,不過有時我也會讓她吃點虧。畢竟她只是個小鬼嘛,有些招數她想都想不到——比如說,我把她最討厭的西蘭花切碎了裹進肉丸里,她吃到一半才發現。還有一次她想偷偷把止咳糖漿全換成可樂,好在她媽媽監督她喝藥時蒙混過關。你猜結果怎麼樣?她當場就把喝下去的東西全噴出來了。因為我早在她的可樂里撒了一把辣椒粉。這件事我做得有點過頭了……只是想教訓她老實喝藥,可是從那以後她就不吃辣了,沾一點都不行。要知道她父母可喜歡墨西哥菜了。」

羅彬瀚的呼吸突然順暢了。他抓著酒杯沉思片刻,最終用一種帶著道德上的負罪感,可同時又有點得意洋洋的態度總結道︰「她在我這兒沒少吃虧。」

「嗯。」陳薇緩緩地說。她把雙手又擱回桌子上。

羅彬瀚在虛幻的勝利感中沉浸了一小會兒,終于又回到了他們正在進行的話題。他再次焦慮地抓起酒杯。

「總之,」他說,「從她小時候起我就知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類型。她喜歡冒險,喜歡探究怪事,而且她還的確有點那方面的本事,她的確能挖出些一般的小鬼不會發現的東西……我不知道,有時我覺得她踫到的事太多了,簡直不像是她挖出來的,而是那些事主動找到她。不過她只是個普通人,我們這兒的土著,這點我可以保證。我只能說,也許我們這塊窮鄉僻壤的生活沒有表面上看著那麼無聊吧。」

「你是擔心她還會遇到危險嗎?」

「我覺得她其實能應付那種小危險。」羅彬瀚說,「我是指搭訕的流氓,或者小偷和醉漢之類的。她是听著她爸爸的冒險故事長大的,而且也知道怎麼用槍和電棍。我是有點擔心她闖出什麼大禍,不過這事兒我反正都擔心十幾年了……有時,我還會做一些關于她的噩夢。」

陳薇點了點頭。她和法克一樣也是極為理想的听眾,而且還很容易讓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視。

「夢的話,大部分都是不會實現的。」她說,「雖然也有能夠以夢感運的人,我想你並沒有那種能力。」

「我當然不是覺得那些夢會成真。」羅彬瀚辯解道,「那只是些荒唐的內容。全是因為擔心引起的。可是,她很容易引起麻煩這點是真的。我不希望把她牽扯到我的事情里來。」

「應該說,是荊璜或我這邊的事情吧?」

羅彬瀚的酒杯已經空了。他苦惱地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說︰「那將會是因為我而引起的。」

「這是怎麼說呢?」

「她已經習慣了和我對抗。」羅彬瀚直截了當地說,「當然,那只是鬧著玩。我們絕不是真的有矛盾的那種兄弟姐妹,可是我們已經在這種游戲里習慣了觀察對方的風吹草動。如果我有事情瞞著她,我妹妹是很容易看出來的,而且她會千方百計地想知道我究竟瞞著什麼。要是我告訴她這對她有害,她只會加倍地努力打听。」

「但是,那樣的話又有什麼問題呢?」

陳薇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態度詢問著,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羅彬瀚覺得自己一時間把握不準她的意思。

「她挺能打听的。」他解釋道,「我擔心,她的確會發現一些事兒。」

「我不是在懷疑這一點,羅彬瀚。我想知道的是,即便她知道了荊璜或者我的事情,又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對于你妹妹來說,應該沒有任何辦法干預我或荊璜的行為,我們當然也不會對她做任何事。」

羅彬瀚茫然地張望了一會兒,好像能從房間里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會……」他含糊其辭地說,「她會采取一些行動的。」

「雖然你這麼說,我並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實質的行動。以你們現在的狀況,是無法和外界區域進行交流和接觸的,至少按照現在的框架運行一萬年是做得到的吧。即便你妹妹知道了整個聯盟的存在,對于她而言也只是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而已。」

如同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陳薇臉上流露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微笑。她又補充著說︰「就像是神話……或者遙遠的仙境之類的地方。就算在夢中偶爾漫游一次,也不會影響到現實生活的吧?」

「真的嗎?」

「因為對于你們這里來說,神話的確只是虛構的,和生活或歷史毫不相關的概念吧?」

「不。」

陳薇眨動著眼楮︰「不是的嗎?但是我看過你們這里的神話書籍。雖說也有原型存在的可能,恐怕大部分都是從未在你們的歷史上發生過的事。」

「因為我們就是會相信不存在的事。」羅彬瀚漠不關心地說,「基本上,我們這整個物種的生存自信都建立在相信謊言和虛構概念的前提下,哪怕我們自己都能證明它是假的。」

他盯著陳薇那冰冷的眼楮。從那黑水晶似的古怪瞳孔中,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倒影。那張面孔因為不真實而顯得陌生,他立刻癱倒在椅子上,捂著胸口說︰「你讓她相信聯盟是存在的,她馬上就會復活希特勒。你知道希特勒是誰嗎?我可不想在甲級戰犯名單里看到我妹妹的名字!」

陳薇好像帶著一絲不滿說︰「復活死者的事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我也不想看到她和希特勒二世結婚!」羅彬瀚痛苦地答道。

這下陳薇的不滿變得確鑿無疑了。她把一只手叉在腰上,有點責備地說︰「你說的這些都太牽強了,羅彬瀚。雖然你妹妹年幼時頑皮了些,也不能斷言她懷有將此世之人徹底滅絕的志向——」

「她沒這個志向也不耽誤她這麼做。」羅彬瀚插嘴說。

「總之,我可不會接受這樣的理由。」

羅彬瀚好像看見陳薇的眼楮散發出晶瑩而朦朧的閃光,他無意識地往後仰了一下,那種光暈的錯覺也隨之消失了。他仍然保持著後仰的姿勢說︰「好吧,也許她不會。」

陳薇滿意地眨了兩下眼楮。羅彬瀚估計她沒有惡意,可是說實話,當她露出笑容時非但不會顯得親切,反倒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從積極的方面來看,」她又用一種安慰小孩般的語氣說,「知道聯盟存在也不是什麼壞事吧?你總是覺得她接觸到聯盟的東西會發生壞事,但也可能是好事吧?像治病延壽方面的技術,或者修復環境的方法。有很多原始時代共性的問題,在聯盟那里都有成熟的技術方案。為什麼你要害怕自己的故鄉和聯盟扯上關系呢?」

「我沒害怕。」羅彬瀚說,「但你們總有一個準入資格之類的玩意兒吧?」

「是。雖然我不太了解這方面,好像是以你們能自主找到一種星層穿越的技術為標準。不過這一點並不是什麼死板的規定,畢竟技術研究這種東西是依賴于物理環境的。如果有人給你們提供了幫助,我想聯盟也不會在乎。這個標準的存在想必只是為了限制援助的數量而已。」

「讓做這事兒的人自己琢磨去吧。」羅彬瀚滿不在乎地說。

「你妹妹是研究這方面事情的人嗎?」

「當然不是。她只有十六歲!」

「雖然如此,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在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申請……」

羅彬瀚開始胡亂地揮著手,好像要把照料三歲小孩的痛苦回憶都從腦中驅走。他堅決地說︰「我們這兒沒有這種三歲神童——反正在現實里沒有。」

「既然這樣的話,你也不必擔心你妹妹了吧。」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這不是技術水準的問題。」

羅彬瀚沉默了一會兒。在進門前他曾決定滴酒不沾,可是現在他的酒杯已經空了。在陳薇面前他發現自己很難撒謊,也許那也和她的眼楮有關。

「我妹妹是個……視角很獨特的人。」他調整著措辭,「我不是完全清楚她在想什麼,不過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很特別。那時常讓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她並不生活在現實里,而是生活在故事里︰一個以她自己為主角的探險故事,或者也可能是一個危險的愛情故事。我已經有兩三次見證了這樣的故事。而她有一種決心,在我看來是一種強迫癥,那就是絕不在參與某個故事時半途而廢。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陳薇靜靜地點了一下頭。

「而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過去,每當我看到一部關于犯罪或冒險的電影,我會忍不住想如果我妹妹參與進去會怎樣。現在我發現,這里有一種可能性是我以前沒考慮到的。」

他的聲音里帶上了真切的恐懼。

「如果她參與了一個關于宇宙的神話會怎麼樣?」他喃喃地說,「她見到其中最糟糕的一面,或者,浪費她的時間去追逐幻影……還能怎麼樣呢?她如果咬定了一樣東西是絕不會松口的。我想這件事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給她準備另一個完全無關的故事。她會成為一個成功的主角,一個非常得意風光的主角。我知道她確實有這樣的本事。而且她媽媽也會支持她。這不是條更好的出路嗎?這樣當然更好。」

陳薇舉起了酒杯。她喝起酒的樣子非常專注,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反對。

「至少我可以確定一件事。」羅彬瀚說,「追逐神話只會破壞她的幸福。一生的,長遠的,平衡的,幸福。」

「具體來說,那到底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羅彬瀚聳聳肩說,「這肯定有很多方面的標準。不過,照我看,她這個年紀晚上總得能安心睡覺吧——順便一問,你需要睡覺嗎?「

「雖說不睡也沒有什麼後果,我還是會隔段時間就休息一次的。」

「真的?為什麼?」

陳薇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道︰「如果你妹妹知道了聯盟的事情,她就無法安心入睡了嗎?」

「總會想想的。白天你要是忙得腳後跟不沾地,那就沒什麼可想的。可到了夜里,如果你一個人睜著眼楮躺在床上,只要你有那麼一點空隙,你總會想想的。」

「這樣的事會令你們如此困擾嗎?」

「說實話,這要看是誰。我妹妹是那種腦袋瓜轉個不停的人——我倒希望她在考試上也有這個勁頭。她各方面都挺不錯的。她不缺錢,身體沒什麼毛病,家境還算不錯,就差一個好成績了。倒不是說非要她名列前茅不可,不過我覺得她是能拿到‘良好’的,要是她真想努力的話。」

「那就是你想要妹妹過的生活嗎?」陳薇問。

她的聲調听起來很正常。可是羅彬瀚卻有點坐立不安。他敏感地發現這個問題是以他而非俞曉絨為對象的。

「這不是什麼許願吧?」他警覺地問,「你不會恰好有一台許願機能拿來用用?」

「我可沒有那種設備。只是,沒有想到你對妹妹的期望是這樣的,感覺有點意外。」

「這又沒什麼特別的。你為什麼這麼想?」

「大概是因為周雨曾向我提到過你吧。听他說你是個思維很獨特的人,所以我想你可能會對妹妹的期望有所不同吧。我曾听聞一位來自永光境的勇士說,如果人認為自己的錯誤已經無可挽回,就總會盲目地希望能把理想的姿態寄托給後輩,這一點我也有相同的體會。不過說來也是,因為你雖有心結,卻沒有犯過什麼大錯,我想確實是我誤解了。」

羅彬瀚沒有回答,他正為朋友在背地里評價自己這件事感到極度的震驚。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事?周雨,正直而不食人間煙火的周雨,竟悄悄跟酷似周妤的萬年女妖怪說朋友的壞話。這簡直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道德敗壞的一樁悲劇。

「你和周雨聊了什麼?」他嚴肅地問,「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啊,認識了有一段時間了。大概比你和荊璜稍晚一些。因為他身上有我後人的氣息,所以就額外關注了他一會兒……雖說中間出了些誤會,不過現在已經全都澄清了。」

「那他知道你和周妤……」

「那是自然。這種事沒有隱瞞的必要,我很早以前就告訴他了。」

「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表示什麼?」

「嗯,因為他已經見識過我使用神通的樣子,知道我並不是周妤。其他的情況,我看他應該並不在意。」

羅彬瀚凝視著自己酒杯的邊緣。陳薇有點疑惑地彎腰看了看他。

「我沒事。」羅彬瀚一動不動地說,「我在更新這個版本的世界觀。」

「你認識荊璜的時候也接受得很快吧?周雨說荊璜住在你家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反常的樣子,一直和他相處得很融洽。」

羅彬瀚抬起頭懇切地說︰「他在騙你。」

「周雨可不會做這種事。」

「那是上一個版本的事了。」羅彬瀚沉痛地宣布。

686 皮格馬利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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