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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9 好警察,壞警察(上)

羅彬瀚沒有讓法克上樓去。

他不是真的認為荊璜一秒也忍不了法克的存在,但故意把他們湊在一起並沒好處。他還模糊地意識到,當荊璜不在場的時候,法克似乎會透露得更多。

他提議在小區里散散步,法克就站起來跟上他,沿著綠地上的石子路慢走。在這個時間段,小區里沒多少人影,羅彬瀚不太願意真的拿根繩子栓在法克脖子上,雖然他猜想法克自己或許一點也不介意。

「你干嘛要搞個這樣的身體?」他隨口問道,「這難道不會有點麻煩?」

黑狗悄沒聲息地走在他右邊。那張嘴並沒有動,但是羅彬瀚卻能清楚听見他的聲音,就像戴著副看不見的耳機。他心想法克干的這檔子事有時候也真像是魔法。

「這樣比較方便。」法克說,「活動時不會被注意。」

「你這樣絕對更受注意,沒多少人在城里養這種狗,要是看到你在外頭閑逛,他們會把你抓起來找失主。你倒不如把自己變成個松鼠麻雀什麼的。」

「沒關系。這具樞體只用在合適的地方。」

當然,這就是說,不止一具樞體。羅彬瀚已然從雅萊麗伽給他講的故事里得到許多啟發,明白如果0305可以隨意所欲地改變外形,法克當然也辦得到。沒準辦得更好。他對于本土居民來說簡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如果此刻光看這只黑狗,羅彬瀚很難體會到隱藏在其下的巨大威脅。他過去見到的法克——其中的一個版本——像只深色的威瑪獵犬,看上去更愁苦溫和。而現在法克變成了一只大丹犬。它不像這個品種中最大的那些那樣高大,體型更接近中型犬,因此不會特別引起外人的緊張。它那看上去仿佛經過修剪的尖耳朵高高豎著,步伐穩健而又輕緩,對周圍的環境看也不看。

羅彬瀚低頭瞧著它,心想它是絕對不會像真的犬類那樣爆沖撒歡的,就算別人不知道它的真面目,恐怕也不會想著去舉報或抓走它。因為它行動起來的樣子實在是智慧非凡。上帝可能就是一條狗——他腦袋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

「我被荊璜帶走那天撞到了一群綁匪。」他隨隨便便地說,「裝成修女的樣子,但我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東西。荊璜說它們是來殺你的?」

「嗯。是來找我的。」

「所以它們到底是什麼?星際罪犯?」

「是一些電磁波意識體,可以通過特定設備干擾你們的思維。一般來說,有特定信仰的人更容易被操縱。」

「听起來挺危險的。」羅彬瀚說,「我好像也踫見過一個。嗯,它說它是顆星星之類的。我覺得那東西能把我們這兒整個毀了。」

「呃,找我的人沒有這麼危險。信號發射設備我已經銷毀了。而且它們對這里並沒有興趣,只是來找我的而已。」

「你對它們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法克肅穆地回答,「它們想找到0225。」

羅彬瀚仍然沒有完全習慣這種編號名稱。當他听到一個編號時,他總是要拿來核對他已經知道的那些人名︰法克與0312,方序與0206,姬尋與0305。某一天他還偶然從陳薇那兒听到一個名字,音節听起來像是「古和」,它代表的是0201。當然了,還有他知道的最後一個編號,0101。有時這不同姓的一大家子可真把他搞得稀里糊涂。

他把所有的編號和人名盤了一遍,確信自己從未知道0225這號人物。他不怎麼感興趣地問︰「也是個逃犯?」

「已經被捕了。」

「0305也被你抓了?」

「嗯。他是玄虹送來的。」

「他真的沒反抗?就這麼讓你抓了?」

「他應該計算過結果。」

「你們真的挺有意思的。」羅彬瀚說。

他曾見過荊璜把法克的頭擰下來(而且是兩次),可是還沒見過兩個無遠人打架。說打架也許太輕描淡寫,因為很可能會演變成謀殺。然而在法克的口中,這件事似乎並不會真的發生。當兩個無遠人撞在一起時,他們更傾向于「文斗」,像是在腦袋里模擬一場戰斗,輸了的人也任憑處置。他問法克是否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一些人會這麼做。」法克說,「這樣可以避免浪費資源。」

「但你們不可能完全確定吧?」羅彬瀚問,「總會有不確定因素?或者是秘密殺手 ?沒有人願意試一試冒險?」

「有的。」法克一板一眼地回答。

「具體說說?」

「0206應該有過計劃。他在你們這里逗留的時間很長,可能做了一些站點建設工作。」

「但是你們最後沒打起來,是吧?因為荊璜搶了你的先。」

「0206在避開我。」法克說,「他打算先處理玄虹。」

「結果他被處理了。因為少爺不止一個人。」

「嗯。」

羅彬瀚的腳尖踢過一株長出來的野草。「如果,」他問道,「少爺當時是一個人去的,那會怎麼樣?」

「0206應該沒有辦法殺死玄虹。」

「你的意思是他會贏。」羅彬瀚說,「他只是沒辦法干掉少爺,但他還是能用個什麼法子擺月兌掉少爺,是嗎?」

「有這種可能。」

「那麼反過來呢?少爺一個人就把他干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法克依然說︰「有可能。」

他的語氣幾乎沒有變化,但是羅彬瀚覺得自己听出了一點暗示。

「你還是覺得0206贏面大些。」他對黑狗指出,「因為他很了解少爺?」

「不止是情報的問題。即便在所有二代人員里,0206的計算能力也是很突出的。」

「所以編號的次序對你們沒什麼意義,是嗎?」羅彬瀚有點好奇地問,「排在前頭的編號並不比後頭的更強?」

「編號的差異代表配置方向不同。」法克說,「如果你說的強是指武器化程度,0206的配置並不高。但這和他能造成的危害是兩回事。在我們已知的範圍內他能運用的辦法有很多。他還掌握了一些我們不了解的技術。」

「那是什麼?」

「和高靈帶有關。」法克說。

羅彬瀚狀似了然地點了點頭,可是實際上他什麼也不懂。那已經不重要了。他心想不管0206策劃過什麼,或是掌握了什麼,這個無遠的叛逃者已經死了。不是大腦封存,而是死亡。他已經從這世界的大舞台上永久性地退幕了。不管今後這宇宙里還有多少災厄與不幸,都不再和這個死掉的極端分子有關。他甚至還想到也許0206生前所犯下的最後一樁成功的罪行就是殺死了周妤。

「不重要了。」他沒頭沒腦地說。

黑狗仰頭望著他。羅彬瀚不想解釋,于是以提問替代了回答。

「你追蹤這些死秩派時都發生過什麼?」他裝作興致很高地問,「你踫到過非常危險的情況嗎?或者見過特別有意思的事?」

「沒有什麼特別的危險。」法克嚴肅地說。

「你總不能一點危險都沒遇到過吧?」羅彬瀚不死心地問,「從來沒有誰一嘴巴給你夾走?」

法克並不承認發生過這樣的事,可是同樣也不承認自己已經天下無敵。他波瀾不驚地對羅彬瀚解釋,說如果只是一具樞體損壞,那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危險。而在事先收集到足夠充分的情報以前,他絕不會貿然地暴露承載微子儀的核心樞體,因此大部分事情對他來說不過是正常地按照進度走。那並不是危險,也談不上是成就。就算他的某具樞體被誰一嘴巴夾走了,或是扭掉腦袋掛在樓道里,他只需要再調一具備用樞體補上就成了。真正的危險並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在穩步推進。

這個好消息並沒有給羅彬瀚帶來太多的喜悅。不管怎樣,如果一顆人頭被掛在他公寓的樓道里,他的人生就和「穩」這個字毫無關系。他懇切地要求法克別讓這種事情發生,或者干脆在發生時讓整個公寓樓里的人統統失憶。

「這個可以解決的。」法克說。

這實在是個典型的法克式回答。羅彬瀚想,法克毫無向他人傾訴自我的。對于死秩殘黨的追捕不過是公事公辦,是按照計劃和進度穩步推進。法克是另一種類型的警察,絕不會像宇普西隆那樣把責任當作一種自我的東西。宇普西隆具有故事性,打擊邪惡,保護弱小,那既是宇普西隆的工作,同時也是他的人生經歷與存在意義。那確切的描述是什麼呢?那個詞就在他嘴邊,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他漫無目的地搜尋著,眼楮捕捉到了一抹朝雲般的淡粉色。那是小區林子里的梨花開滿了樹梢。春季就要結束,花樹便顯露出過度繁榮後的頹敗。有的枝頭密得嚇人,有些卻全空了,稀疏地出漆黑扭曲的枝干。那景象不能說多麼美妙,但極富有梨海市的風土色彩。羅彬瀚看著樹根處堆積的花瓣,旋即又想到了遙遠的雷根貝格。梨海市只有春天是最漂亮的,可在銀蓮花路盡頭的樹林里,秋季的色彩似乎比春天更為豐富美妙,那是經由新生與死亡共同釀就的甘露。他曾經看著俞曉絨坐在林地間小憩,樹葉的陰影落在她頭頂上,好似一個造型奇特的黑色花冠。那時他展開過遐想,揣測俞曉絨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不平凡的。千回百折的。生機勃勃的。俞曉絨有段時間特別想做特工,或者偵探。那當然不是什麼聰明的理想,可是她說不定真的能做成。

羅彬瀚露出了一點笑容。那個他想不起來的詞在這時閃現進了他的心里。浪漫——的的確確就是這個詞。對苦難深重的現實深感刺痛,但卻要追逐幻想中的明日,那從未存在過的理想世界。這是浪漫的做法。俞曉絨曾經想做的是浪漫中的特工,而宇普西隆是個浪漫的外星警察。

至于法克,或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從來沒有什麼冒險故事。法克準是這麼認為的。就算他有無數可以講得很精彩的往事,外人也不可能從他口中領略。因為對于他而言,那只是一連串的結論,比如「完成了」、「解決了」、「正在處理」。羅彬瀚曾把這種性格當作是無遠人的普遍氣質,不過如今他漸漸感到自己弄錯了一些。雅萊麗伽所講述的那個0305顯然就很懂得自娛自樂,可能還有些頗為新潮的戲劇品味。把無遠人都當作無欲無求的苦修士未免有點刻板。法克的習性是屬于他自己的。宇普西隆正遠遠地飛在天外,在流淌的星海與冰冷的太陽之間,而法克的四只爪子卻穩穩落在塵世轉盤的泥土中。

羅彬瀚在原地出神,站了至少有十分鐘。黑狗安靜地蹲坐在原地等待。

「我今天有點多愁善感。」羅彬瀚說,「回家後的第二天,你能明白嗎?有點提不起勁。我想我過幾天就能恢復了。」

「呃,沒關系。」法克說,「你可以在這里待很久。」

羅彬瀚搖了搖頭,心不在焉地低頭看著黑狗。在歸來的旅途中,他沒什麼機會和法克說話,因為荊璜從未允許法克出現在寂靜號上。這點對法克大概不算什麼。法克肯定有一艘自己的船,沒準還有具能在外太空飛行的身體。他想象著法克每到一個地方就換一具和當地物種更相似的身體,就像是去海邊度假的人換上沙灘短褲,或者在瘟疫地區套上防護服。

「你有想過改造我們這里嗎?」他突然問。

「你是指怎樣的改造?」

羅彬瀚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構想。他醞釀了一下措辭,試探著說︰「就像0305在崩潰帶做的那樣?」

「你們這里並沒有反無窮現象。」法克說,「你們只是普通的陷阱帶。」

「但你一樣可以讓這里天翻地覆。」羅彬瀚說,「0305一個人就把地頭蛇全干掉了,他們還是群挺過了世界末日的家伙呢!他差不多是把那地方完全接管了,而且我覺得他也沒什麼先來後到的概念,是不是?可是我們這兒,既沒人能活過世界末日,也沒有誰發明了倒霉的機器,你們卻任由這兒自己發展。我現在越想越覺得納悶——還不光是你呢,還有0206,你們兩個都曾經在這兒待過,而這地方居然連一個大新聞沒出過。」

「你想要大新聞嗎?」法克依然莊重地問。

羅彬瀚有點不敢回答這個叫人心慌的問題。他狡猾地反問道︰「我的意見重要嗎?」

「嗯。」法克說,「我接管的地區一般都是有當地人提出申請,然後我再根據他們的意願去實施援助的。如果他們沒有改變的意願,我不會強制執行。這是符合規定的做法。0305那樣做是因為他已經主動斷開了和基地的連接。」

「那麼0206呢?」羅彬瀚問,「他跑到我們這兒就為了干掉一個萬年女巫的後輩?他干嘛不干脆把我們整個地方消滅了?這難道不是件特別容易的事嗎?」

「他不能。」

「你是說他沒本事,還是說他是個有良心的罪犯?」

「呃,不是。他需要你們保持運行,不然就達不到他的目的了。」

「那你呢?你從未對我們這里產生什麼看法?」

「處于發展中。」法克說。他的語氣依然是那麼嚴肅,羅彬瀚分不清他是否有說笑的成分,只好甩甩腦袋,不再追究這件事。

這就像是觀察蟻穴。羅彬瀚對自己說。你養了一堆螞蟻,觀賞它們繁衍生息,可是你絕不會想著要改造它們,讓它們從此不再築巢,或者用點別的什麼技術。改進螞蟻是毫無意義的,只有偏執狂會這麼做。可是,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平白去毀掉蟻穴也同樣不可理喻,那是虐待狂與心理變態者的所為。

「我有一件事很奇怪。」法克說。

「你不是打算向我討教吧?」羅彬瀚說,「如果這件事連你都想不通?」

「嗯。我奇怪的是,你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這方面的要求。」法克說,「在你接觸了玄虹和我以後,你應該意識到這可能會給你的故鄉帶來多大的改變。大部分我接管的地區都是由技術咨詢開始的。」

「我沒想過。」羅彬瀚輕輕地回答。

然而法克卻說︰「你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唯一知情的人。你看見周雨之前和你打招呼的樣子了,他也沒打算讓你們做什麼吧。」

「我知道周雨的原因。」法克說,「但我不清楚你的。」

「有的人就是喜歡過舊日子。」羅彬瀚盯著虛空說。

「你不像這種。」法克回答道。

羅彬瀚對他回以微笑,仿佛在說一只狗怎麼懂得螞蟻是怎麼守舊的。黑狗的樣子依然那麼穩重可靠。盡管未曾听到回答,羅彬瀚仍然感到,法克沒有被他騙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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