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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8 海上說雲解雨(上)

詹妮婭•迪布瓦換上泳衣,走向沙灘中人最少的地方。埃斯吉特夫島西部的白沙灘在國內享有盛名,這一天又是晴朗溫暖的好天氣,海邊到處都擠滿了前來過春假的學生。她想找個好位置再涂防曬霜,結果發現不大現實。她索性就放棄了,在五六個抱著迷你充氣排球的小學生附近鋪好墊毯,然後躺下來觀察閃閃發光的海面。

作為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女孩,詹妮婭從小就比同齡人長得更快。她的個子快有一米七五了,並且肯定還能繼續長下去。她的頭發繼承了父親的特色,是一種偏深的暗金色細卷發,但認識她家庭的人大多會說她更像母親。那是從她薄薄的嘴唇與濃密上挑的眉毛感受出來的。總的來說,她在大多數眼中都是那種還算漂亮的姑娘,漂亮但脾氣不太好。那也是事實,可是不影響她有兩三個特別要好的朋友,而她自己認為那也足夠了。

詹妮婭涂完防曬霜,開始把自己散落的碎發往發帶里塞。她不是很喜歡自己的發質,更偏好像母親那種一根根分明的黑色長發,能一絲不苟地嚴實扎好,顯得很專業和冷酷。有一陣子她冒險熱情正濃,老想要成為女特工,于是把自己頭發染成了動畫里那種帶點漸變的血紅色,只有臉頰邊一綹閃耀的金紅。她為這個新造型和她母親吵了相當嚴重的一架,整整兩個月沒有互相說過話。事後想想詹妮婭也覺得並無必要,但當時這件事令她們兩個都那麼惱火,甚至讓她那同母異父的外國哥哥不得不跑過來調解。她必須承認,她連脾氣都更像母親。

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俞慶殊從不為女兒的頭發跟她吵架,詹妮婭也對女特工或紅發徹底地熱情泯滅。她不久前又把頭發染成了煙灰色,和母親更像但又有所不同,但是發根的部位已經開始褪色了。那使她的頭發兩端呈現出兩種色調,她在學校的好朋友漢娜開玩笑說她現在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黃昏女神,尾巴已經踏進了黑夜,頭頂卻還籠罩余暉。」你該去讀文學。」詹妮婭這樣對漢娜說。但是漢娜想要去讀建築,她學習成績很好,而且總是忙著學更多,因此沒時間來和詹妮婭一起度假。

那讓詹妮婭差點就錯過了這次海灘假日。因為俞慶殊實在太忙了,永遠有新的官司要準備,她也不放心讓自己十六歲的女兒獨自去埃斯吉特夫島旅行。據說那島上有狼——她是這麼說的,詹妮婭很難理解這竟然也成為一個危險的理由。每年來這兒旅行的人成千上萬,而已經十幾年沒有關于狼的目擊報告出現了。再者說,詹妮婭其實很喜歡狼,她在國家公園里遠遠地看到過它們,而且正想著將來是否要去當一名探險家,或動物學家。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歡去觀察野獸。

不過當然,埃斯吉特夫島如今已經沒有狼了。俞慶殊也找到了一個值得信賴的人陪女兒度假。這位臨時監護人名為昂蒂•皮埃爾,是大約兩年前搬到她們鎮上的音樂教師。昂蒂小姐顯然具有拉丁血統,是位高挑而富有活力的絕色美人。她會彈鋼琴,齊特爾琴彈得也好,同時還是個令人驚嘆的杰出舞者。她給詹妮婭跳過一種不為人知的民族舞蹈,完美得就像蛇與豹子在她那充滿魅力的皮囊下扭動,甚至讓詹妮婭覺得汗毛倒豎。可是迷人的昂蒂•皮埃爾小姐毫無疑問是個好人,全社區的人都會這樣承認。

她只有一個缺陷,那就是不能說話。鄰居們不知道她是天生的,還是某種事故導致的。每當她想和別人打招呼時,只能從喉嚨里發出一些非常模糊的聲響。可是說實話,那倒似乎讓她顯得更加迷人了。全社區的小伙子都曾為她神魂顛倒,或者說不止小伙子。那听起來讓昂蒂像個神秘而不真實的幻象,可是她的確就是個以授課維生的音樂教師。作為住在皮埃爾家正對面的人,詹妮婭每天晚上幾乎都能從自己的臥室望見昂蒂的臥室。昂蒂很少把窗簾拉下來,但她似乎也從來沒邀請過異性進入自己的住宅。

俞慶殊曾經想讓詹妮婭跟昂蒂學鋼琴,結果詹妮婭發現自己對藝術並不感興趣,她後來還是參加了高中的籃球隊與劍術俱樂部,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訓練和比賽上。實際上她也會玩簡單的槍械,偶爾在她父親干活的舊倉庫里練習射擊。她是個有天賦的射手,只不過還沒到加入射擊協會或申請擁槍證的法定年齡。用她那去非洲探險了兩年的外國老哥的話說,她是個含苞待放的天生恐怖分子。

她把胳膊墊在腦後休息時又想起了她那個外國老哥。在雷根貝格這樣移民人口眾多的小鎮上,人們對來自國外的親戚一點也不覺得稀奇。當他從亞洲千里迢迢趕到這里,在傍晚的銀蓮花路上來回踱步時,詹妮婭的一個初中同學甚至還向她打听過他。這件事最終沒有下文,因為她的老哥可是一個比她大整整十二歲的成年人了。

可是,最近的兩年里,她沒有再見過他的面。那個身價上億的繼承人據說經受了嚴重的感情創傷,在一天夜里不聲不響地買了機票,直奔非洲角落的偏僻小國。他在摩洛哥給她們寄過幾次明信片與特產,並且聲稱自己要去探索熱帶雨林里的神秘昆蟲。

這件事當然引起了軒然大波。盡管俞慶殊從來不讓詹妮婭接觸和她前夫有關的事,她也幾乎不認識那姓羅的一大家子人,但是她知道俞慶殊為此做了趟出國旅行。她母親一定是回去和她的前夫爭論這件事,想要弄清楚為什麼自己的兒子會突然跑進非洲熱帶雨林。真相是撲朔迷離的,也許他的確受了不為人知的情傷,也許這是某種詹妮婭只在電視里看到過的大家族權力斗爭,也許非洲熱帶雨林里的確出了一種叫人忘記世俗財富的神秘昆蟲。這每一種答案都讓詹妮婭覺得十分荒唐,如果要她來猜,她情願相信她那有錢老哥是被人給綁架了——畢竟是上億身價呢。

綁架成功後的勒索信從來沒有出現。每隔幾個星期,有時是一兩個月,她老哥的明信片還會寄到銀蓮花路十五號來。俞慶殊拿這些信做過筆跡鑒定,毫無疑問是她老哥寫的,她還想方設法做了一次書寫時間鑒定,從而確信這些字都是最近寫來的,而非在數月前就已寫好。他在信中向她們問好,說明他的昆蟲研究進展正佳,可以說是如火如荼——詹妮婭仔細研究了明信片上的字,試圖找出筆跡中暴露出的精神疾病征兆——總之他還得在非洲耽擱幾年。

到了去年年底時,他甚至還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可是詹妮婭和她母親踫巧出門購物去了。她們錯過了這個電話,只能听到他的留言。從那聲音听起來,他應當過得還算不錯,他還在電話中提起了他最好的朋友——是個住在梨海市的醫學生,詹妮婭只知道這麼多。她從沒見過他,只是听母親提起過他。據說那是個認真、嚴謹而有點古板的青年,她想不出自己的老哥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

在那段留言里沒有任何關于他具體下落的信息。他只是簡短地祝她們新春快樂,並且提醒她們如果遇到了任何麻煩,任何需要外人幫助的急事,那就去聯系他那個讀醫的好朋友。這可以說是兩年來他向她們傳達的最大的關心,可是詹妮婭並不認為那有任何實質的意義。如果她和俞慶殊踫到了某種沒法自己解決的麻煩,一個遠在異鄉的年輕醫學生又能做什麼呢?

詹妮婭在溫暖的沙灘巾翻了個身。她不再想那個跑去非洲研究昆蟲的古怪老哥了。陽光正撫模著她的身體,沙灘閃亮如細細磨制的銀粉,到處都是歡聲笑語與奔跑的人群。

她胳膊旁邊的沙坑陷落下去,冒著水泡的細孔里冒出一只很小的螃蟹。詹妮亞想用指頭捉住它,它便驚慌失措地藏了回去。她覺得昏昏欲睡,直到她感覺有個影子擋在她與太陽之間。

詹妮婭睜開眼,看見一個黑頭發的年輕人。他穿著一件無紋的草白色沙灘襯衫,寬松的黑色中褲,看上去整潔友善,同時還有點過度拘謹。此人的外貌毫無疑問是個亞裔,但德語說得很標準,並不像是外國旅客。

他先跟詹妮婭道歉,說自己不該擋了她曬太陽,緊接著又向她詢問附近是否有購買防曬霜的地方,因為他注意到她拿的一瓶幾乎是全新的,而且和另外幾個人包裝相同。

詹妮婭用手掌擋住陽光,仔細地看了看這個陌生人。出于家庭教育與個人經歷,她不怎麼和完全陌生的異性打交道。但這個男生看起來並沒有危害,他的體態偏瘦,臉顯得很稚女敕而討喜,目光溫暖柔順。

這是漢娜會喜歡的那種男生。她無由地想到。這是那種會把時間消磨在圖書館和咖啡店的男生。他能夠跟女朋友討論最近流行的愛情電影,說得清楚里頭全部的人物關系與精妙台詞。他可能還喜歡攝影,會用巧妙的燈光和鏡頭來拍一朵曇花,再把它做成照片集來贈送給女友。他還會下廚,不見得特別精通,但能做些不賴的簡餐與家常菜。但是他不是很懂機械或電腦,他也許需要別人幫忙來給他換燈泡,至少得照著家電維修指南才能自己做。有的女孩會覺得這種男生很無趣,有的則覺得他非常可愛。不管怎樣,他不像那種動輒暴怒或無端傷害別人的人。

所有的這些判斷全是詹妮婭在盯著此人的數秒內想到的。它們並不深奧和專業,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完全建立在一個女中學生在日常生活經驗上。這可能是偏見與刻板印象,可標簽化本身正是人們賴以簡單生活的重要技能。它本身是無關善惡或慧愚的。

她告訴對方防曬霜可以在不遠處的泳衣店里買到。比超市里的貴不少,可最小瓶的也足夠一個人使用了。

對方欣然地向她道謝。「我請你喝杯飲料吧。」他說,轉頭看了看他們旁邊。在那個方向上有一家人,女主人手里握著加了冰塊的混合果汁,杯口插著青檸檬片與可愛的小紙傘。詹妮婭看到後的確有些口渴了,但她不想讓這個陌生人為她買單,也不想從舒適的沙灘巾上爬起來。她的肚皮與胸口正被沙子烤得暖洋洋的。

那男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提議道︰「如果我可以幫你去拿一杯,然後你再把錢付給我?我自己正想去買一杯。」

這是個好得多的建議。盡管詹妮婭覺得他還是有點過于熱情了,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靦腆。但果汁販賣點距離他們並不遙遠,她可以一直看著他去買,再幫她把果汁送過來,中間不會有差錯。這只能算是順道幫個小忙,因為她會自己為果汁付錢的。有什麼不可以呢?

但是,就在這時,她的腦袋里有一根細線輕輕地顫動了。那是她在拋棄女特工志願後就早已不用的東西。女特工迪布瓦,名偵探迪布瓦,每個孩子都曾幻想過自己如何在一個危機四伏的環境里巧妙過關。他們會仔仔細細地觀察自己的生活日常,從蛛絲馬跡里發現潛伏中的食人魔與變態醫生。她的特工天線正在嗶嗶作響,就像克拉麗斯•史達林走在巴爾的摩療養院的過道上。

有一些跡象,不是特別確鑿,但卻提醒她先前的結論可能是錯的。這年輕人不是頻繁書寫——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中段形狀非常平滑漂亮,沒有一點點理應存在的變形。他也不是個電子產品的重度使用者,因為他輕薄的中褲與襯衫沒有藏手機的空間。她看見褲子是有口袋的,可里面肯定沒有什麼太重的東西。這又是件稀罕的事,她心想,這個人孤身來海灘旅行,不帶上一本書或一個球,甚至連手機也不拿。他是用什麼來消遣?他那褲子可不像是帶內襯的沙灘褲,一點也不適合下水。他的皮膚很細女敕,不像愛運動的人,但他沒有流汗。在這樣的太陽底下,他一點也沒有流汗。

詹妮婭直直地盯著那雙深棕色的眼楮,那兩口心靈之井對外界顯露的是友善、溫和與謙遜。直到那年輕人對她微微一笑,她才意識到自己在井口張望得太久了。

「不,我不渴。」她說,「我朋友馬上就來了。我們打算去海里游一會兒,不想讓肚子太漲。謝謝你。」

于是那年輕人便走開了。詹妮婭眼看他就要穿過那些打排球的小孩,忽然間他又回過頭來,微笑著沖詹妮婭點點頭。這一次他用中文說話,就好像篤定詹妮婭能听得懂。

「我之前似乎見過你。」他說,「我們住的可能是同一家旅店。我的名字是周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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