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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無生空性(下)

周雨走出隧道的時候發現,陳偉正在和那個抽煙的男人聊天。

明明只是分開半小時的時間,這個號稱情況不對就會去報警的家伙,不知如何已經跟抽煙男打成了一片,兩人說說笑笑,簡直如同認識多年的朋友一般。

「周同學,這麼快就談好了嗎?」

听到這家伙頗有些意猶未盡感覺的問話,周雨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他沉著臉說︰「走了。」

「啊,你們這就走了嗎?」

開口的人竟然是那個抽煙男。他頗為惋惜地對陳偉說︰「還沒來得及給你說說那兩部,今後也不知道會不會再見面了。」

「沒關系,等我回去看了以後再說吧,反正已經加了好友,要聊天用手機就可以了。」

帶著爽朗的笑容,陳偉跟抽煙男依依惜別。在這整個過程中,周雨就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兩個。當陳偉過來扶他時,他也仍舊一言不發地盯著對方。

「怎麼了嗎?」

「剛才那一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兄弟嗎?」

「不是。只是剛好有共同愛好而已,那個人功夫電影的愛好者,剛才是在和我聊上世紀的武打片。說實話他還挺淵博的,有好幾部片子我听都沒听過,只好勉強假裝知道劇情的樣子。」

「很喜歡武打片的流浪漢啊……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方,還有興趣談這些嗎?」

「……慢著,周同學,你好像對這里的情況有誤解。」

明明是第一次來的陳偉,反而挑起了眉毛,用訝異的目光看著周雨︰「這里有相當一部分人,都不是因為經濟困難才住進來的。」

「是嗎?」

因為還在煩心桑蓮的事情,周雨只是隨口應答著。坦白地說,他對于出租屋內的普通人一點也不關心。他們的來歷,目的,命運,如今都沒有桑蓮的話來得重要。

雖然他的態度相當冷漠,陳偉卻依舊用聊閑天似的語調說︰「這里的人,大多數都是離家出走者。像剛才那個男人,本身收入和職業都很不錯,只是因為受不了家庭暴力才跑掉的。」

「……家庭暴力?」

「嗯,據他說是妻子非常凶悍,甚至會因為沒有拿到全勤獎而用菜刀追砍他。」

周雨啞然地搖頭,最後說︰「那樣的話就起訴離婚好了。」

「沒有那麼容易。女方的父母是他的授業恩師,人情上就很難過去,還有房子和財產的分割問題,而且因為這種事離婚,對自己的聲譽也是損害……」

「懦夫的借口罷了。」

「哈哈,那我也沒法反駁,不過人就是有各種各樣的弱點和困難嘛。」陳偉說,「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起初他為了逃避回家而總是停留在車站里,結果無意間听說車站底下有這麼一個地方,就姑且來這里容身。這里的人互相不會關心,也不過問彼此的身份,待得久了以後反倒覺得很自在,所以就住到了現在。里面的其他人也是類似的情況,有因為家庭問題離家出走的學生,主婦,也有事業或情場失意而開始躲避社會的人。」

「還真是問題人士集中營。」

「嗯,按照那位家暴受害者先生的說法,這個地方有種特別的魔力,會吸引無家可歸的人自己找來。雖然環境很糟糕,住在里面卻覺得讓人沒有煩惱——這麼說來,簡直就像是一所後現代的修道院。是不是和你的畢設題材很相稱?」

突然提起這個連周雨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借口後,陳偉又問道︰「所以,結果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不是進去和這里的主人談話了嗎?結果如何?我對這里的創設者也很好奇,為何會想到經營這種地方呢?」陳偉聳聳肩說,「可惜他好像不太願意見我。」

「跟你這種家伙見面,絕對會被煩死的。」

「那也不一定。雖然不討周同學你喜歡,其實我在人際交往還是挺有信心的。通常來說,只要是我想接觸的人,都可以很順利地成為朋友。」

「多余。朋友只需要幾個合得來的就夠了,沒必要去特意討好所有人。」

陳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為對這種話題不感興趣,周雨轉口問道︰「陳同學,你听說過‘真如’這個詞嗎?」

「你指的是哪兩個字?真實的真,如此的如嗎?」

「大概是這兩個字吧。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啊,也是佛教的術語。怎麼說呢,這是是很難用三言兩語來解釋清楚的概念。非要說的話,真如就是世間萬物的本質。真就是真實本相,如就是恆定如常。據說真如就是師尊佛祖所擁有的境界。」

「就是全知全能嗎?」

「不,我想是完全相反的東西吧。」

陳偉沉吟了一會兒說︰「真如的另一個譯法是‘本無’。想要達到萬物皆有的本質,就要舍棄自身的獨特,也即是‘我’的存在。所以與其說真如是洞見一切,不如說是舍棄了一切。無我,無物,這就是所謂的‘真如’。」

「這種事,人類真能做得到嗎?完全違背大腦的思維結構吧?」

「所以就有了涅槃的概念啊。要達到無,唯一的路徑就是寂滅,寂是沒有煩惱,滅則是沒有生死。像是這樣既沒有自我,也沒有死生,那就是萬物本來的狀態,是至高層階的智慧……」

「——那只是純粹的死而已。」

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後,周雨自己都因為意外而呆住了。陳偉倒是很平靜地問道︰「為什麼這麼說呢?」

「……沒什麼需要解釋的吧。不會死的事物只有一種,那就是原本就沒有活過的東西。那和得到生命以後再死去有區別嗎?那種境界高明在哪里?」

不知不覺間,周雨停下了腳步。扶著他的陳偉也不得不隨之駐足。

「把整個過程都予以否定和拋棄,只關注到起點和終點,這件事沒有任何智慧可言。嬰兒一出生就死掉的話,誕生的意義何在?干脆就取消醫生這個職業吧,把人放血放到死就好了。」

胸中有著無以名狀的刺痛和憤怒。究竟是怎樣的感情鞭促著言語流出口齒,他已無法分辨。

「割舍所有的過程,追求最簡單的答案……像這樣的話,食物鏈也沒必要存在,直接像蚯蚓一樣吃土就可以了,是吧?毫無意義的奪和予,反復循環的始與末,如果沒有中間的事物加以填充,那就是無死無生的混沌。」

原本懷著強烈情感而傾訴出來的言辭,越是說到後面,反而變得越發冷靜。那操縱唇齒的已經不是思維和意志,而是「這具軀體」本身。

「我不承認這種‘願’。」

輕盈如蝶翼的聲音,自發地下達結論。旁邊的陳偉也像是因為驚訝而怔住了。

「既非永有的‘序’,也非永無的‘死’,像這種空虛無聊的祈願,還不如一只祈求玻璃缸的螻蟻來得實際。隨便他輪轉幾次好了,絕對不會有任何一個神會應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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