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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蓮舟邁往獄火(中)

阿薩巴姆的話使得羅彬瀚對這個話題興趣大失。他沒問她為何會這麼說,因為料定這矮星客不會回答。因此他也不再用嘴說話,而是在腦袋里發起牢騷。

再完美的生物也得吃,對吧?他在心里說。

加菲同意道︰「守恆與循環是基本規則。」

羅彬瀚認為這要求很不合理。一個完美的生物,盡管完美,還得從不完美的外界去掠奪。他追問加菲是否有人構思過「不需要任何外界物質的完美生物」。

加菲沉思了一會兒後說︰「我不知道技術從它是否能夠實現,但從理論上它顯然存在嚴重的問題。如果它不從外界索取,那意味著它也不對外界有任何關注的必要。任何感知外界的組織結構都將是冗余……它需要智能嗎?它會有情緒嗎?我想它也不必和別的生物溝通,或產生興趣……事實上它能夠持續存活嗎?」

它難道不能又不吃不喝,又對外界感興趣?羅彬瀚堅持不懈地問。

「你是說,」加菲緩緩道,「像古約律那樣?」

「呃。」羅彬瀚說。又一次他對完美生物喪失了信心和興趣。為了不讓加菲繼續對古約律產生誤解,他友善地提醒這位食人族,古約律並非不索取任何外界物質。以羅彬瀚的經驗而言,它們會騎在你頭上作威作福,不但耗錢、耗外賣、耗電視、耗跑車、耗紅玫瑰,並且也和食人族一樣吞噬腦細胞。

「听起來很像一種叫海老人的魔怪。」加菲沉思地說,「但我沒听說它們消耗紅玫瑰。」

羅彬瀚賭咒發誓說那是因為它不曾見過真正的魔鬼。召喚儀式與祭品都毫無必要,你走在路上它們便會主動把飛船撞下來,種在你家的沙發上,躺著看完整整五十二集的《小魔仙》。它們絕不付你一分錢,也不做任何家務與勞動。給你遞廁紙的唯一原因就是嫌吵。如果油瓶倒了它們非但不會扶,還要踱步晃過去瞧熱鬧。他保證自己說的每一句都完全屬實,甚至還能用自己平板上的觀看記錄作證據。

「好吧。」加菲在最後總結說,「也許傳聞和事實有所出入……我的確听說魔鬼們會故意制造謠言,傳播關于它們的錯誤認知。」

羅彬瀚一時心滿意足,暫且忘記了和阿薩巴姆的不愉快。這時他已不知走出了多遠。回首後方,巨幕已然消失在河霧深出。河上花葉愈發茂密,難以看清河底。霧幻千變,影搖光移,像有無數事物自他們兩側悄然滑過。它們的存在感那樣真實強烈,但卻寂靜而無形。

這怪異的氛圍很快便將羅彬瀚的歡樂消耗一空。他好幾次四處張望,甚至走向旁邊,去確定自己周圍是否存在別的事物。阿薩巴姆對此只字不語,而加菲則總問他為何這樣做。

「這兒有人。」羅彬瀚每次都這麼回答。

加菲告訴他沒有,而事實上他們確實一無所獲。可那種感受卻並未因此而遠去,羅彬瀚便漸漸煩躁起來。他沉默不語,盡量克制自己去關注周圍,只顧埋頭順著水流的方向前進。這時他又听到霧中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

「維羅奧。」有人發出呼喚。

羅彬瀚猛地沖向迷霧深處。他撞開蓮花與睫葉,依然只看到空緲無盡的流水。當他就快承認是自己瘋了的時候,從遠處響起了一種模糊的歌聲。那歌聲極為空幻,難以辨清男女,歌詞也全然陌生,像由一些無意義的音節組成。它不像羅彬瀚之前所經歷的幻覺那樣一瞬即逝,而是長久地存在著,從水流的側邊傳來。听起來又遠又高——像是從岸上傳來。

這絕不可能是某種錯听。羅彬瀚決心把這事兒搞個清楚。他可以說是魯莽地朝著歌聲的方向沖了過去,結果只走了三四步,體內的影子又迫使他轉了個身,繼續跟著水流的方向前進。

「搞什麼?」羅彬瀚惱火地問,「我看看是誰在唱歌都不行?」

「順著水流。」阿薩巴姆答道,「歌聲不重要。」

「慢著,你也听得見?」

阿薩巴姆沉默不語。她讓羅彬瀚的牙齒緊緊扣著,發不出一句清楚的質問。羅彬瀚只得繼續往前。那歌聲緊跟著他們,就好像歌者在岸上隨行。歌聲空蕩曠然,既不動情,也不陰森,仿佛風吹過樹葉般毫無感情。那不使人覺得恐怖,但卻益發孤寂壓抑。羅彬瀚既不能去窺視這歌聲的真相,也無法張口喊叫喝止。他感到心中也空落如流水,難以忍受的孤寂啃食著他的胸膛。他只好加快腳步,冀圖從歌聲的包圍里逃離。

加菲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羅彬瀚快要忘了它的存在,它才又說︰「這兒真安靜。」

比死火山更安靜?羅彬瀚沒好氣地問。

「你只是體會不到。」加菲說,「自然並非寂靜,只是細微難覺。當我還跟母體為一時,我能听見蘚類生長、礦石累積,它們永遠隨時間而動,溫度變化時每一樣事物也有所不同。還有地下,啊,地下深處總是熱鬧非凡。在那里流動的岩石與底層摩擦,比你記憶里的任何瀑布與洪流都宏亮。但是在這兒,這些霧、花、水……它們存在,可又多麼安靜,就像一切聲音都來源于我們自己。這地方適合喜愛孤獨的人。」

羅彬瀚咕噥了幾聲。他也不喜歡這個話題。那歌聲叫他心灰意懶,對萬事皆感漠然。有時他甚至想就這麼坐進水流里,哪里也不去,什麼都不想。梨海市和寂靜號都遙遠如他的臆想,而真實的僅有歌聲、流水與蓮花。

他悶悶地走著,目光渙散無神,耳朵也听而不聞,直到加菲說︰「那是什麼?」

羅彬瀚被它呼喚了好幾次,總算無精打采地看向前方。他看見又一道從天而降的帷幕垂落在水流前。輕薄如蟬翼,燦亮如星露,同時從幕後又透出某種接近猩紅的晦暗。

他瞪著那帷幕,戳戳背後的阿薩巴姆。這時他上下牙床間彼此擠壓的力道已消失了,于是他張口對阿薩巴姆說︰「我們又走回來了?」

「這是第二道。」阿薩巴姆說。

第二道。羅彬瀚想起來了。加菲的倒霉故事里的三道帷幕︰第一道是孤獨;第二道是恐怖。現在阿薩巴姆說這是第二道,她顯然也知道加菲的故事。

「恐怖。」他重復道,「能有多恐怖?啥玩意兒恐怖?」

「這和你無關。」阿薩巴姆說。

羅彬瀚對她說出這樣的話簡直欽佩極了。這句話里簡直蘊藏著深刻的生活真理,指導人們如何遠離煩惱、心意自在。他又一次氣沖沖地走向帷幕。當他的手指踫上帷幕時感到冰寒刺骨,猶如置身冰雪世界,那跟隨在岸上的歌聲也隨之消失。羅彬瀚不讓自己有思考的時間,他揪住帷幕的下擺,把它猛烈地朝空中一揚。

霧氣在帷幕彼方消失無蹤。他看到帷幕後方露出一片猩紅的天空,金色、橙色與青色的光在猩紅表面翻涌,猶如一片無邊無際的火焰湖。厚重的烏雲與雄峨的山脈都漆黑如鐵,像鋪天蓋地的巨大牢籠。在兩側的山脈中間,河水如巨蟒般蜿蜒流淌,色澤濁黃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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