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五八四 假作真時(八)

沉鳳鳴心頭陡地一震——倒不為別的,只是突然想起了適才在思仙樓里頭,三十也說過那麼一句差不多的。

「攪和那趟喜延的辦法那麼多,他怎麼就選中了搶新娘子。」

——「就沒有別的法子嗎,怎就偏選中了成親?」

他手上下意識用力抓住什麼,頭腦中忽然混沌起來,仿佛很清晰的真相,忽然都像成了假象。對面的凌厲見他如此,不免笑道︰「不必听她們的。她們這些女子,個個心思百轉千回,誰能盡辨得清、受得了,你不想理會,便不理會就是了。不過,我卻也有句話要說——不管你同秋姑娘這事是真是假,新婚之夜叫新娘獨守空房可是大忌,你既然是個男子,到了這會兒了,無論如何也得進去洞房,就算秋姑娘真不願意,摔杯閉門地將你攆出來,這苦處嘲笑也得是你受著,明日里這街頭巷尾不管傳出什麼話來,總不能是你這新郎倌看不起人家姑娘,一晚上連新房都一步不肯踏進去吧?秋姑娘一輩子名節已經搭在你這,將來出門若給人認見,也都免不了要給叫一聲‘沉夫人’,你但是對她有過真心,哪怕真從此不見了,最後為她做這麼件事,讓她少給人指指點點些,難道竟不情願?」

他笑了笑︰「又萬一——萬一你真想錯了呢?」

不知是夜深微涼,還是酒意逸散,沉鳳鳴只覺身上發虛,竟止不住微微發抖。「我……我再想想。」他勉強道。

「那你想著,我們就先走了。」凌厲笑笑起身,「五五也快睡著了。」

「是啊,你那喜婆凶巴巴看我們好久了。」蘇扶風亦站起來,「該不會還以為是我們絆住了你不給你去洞房?」

沉鳳鳴只好也起身恍恍忽忽行了一禮︰「我……我便不送了。」

「你只消記得我方才的話,」蘇扶風臨去時又回頭道,「進去之後,不管她說什麼話都不要當真,看她做什麼才是真的。只要她人沒走,只要她不趕你出來——你于此一向不笨,仔細分辨,定能曉得她的真心。」

風慶愷亦告辭離席,自告奮勇將租來的車馬送凌厲這一家回去。那面衛楓似乎好了些,叫衛槙扶著,也上馬車去了。老掌櫃早就給氣走了,只有黑竹幾個「伙計」在這里等著掃地收攤。人幾乎走淨了,沉鳳鳴還是獨自坐了一會兒,才起身朝門口走去。

那婆子見他過來,十分喜不自勝,又笑又罵︰「新郎倌酒醒了?可以洞房了?」

「我自己進去。你們回去吧。」沉鳳鳴道。

「那好,那好。」婆子招呼兩個幫手,「走走走,新郎倌說用不著咱們幫忙。這時辰也不多了,讓他自個兒趕緊著。」

沉鳳鳴面對著那門扉隱約透出來的紅燭暖光,抬起右手,手里是那支下意識握緊的、新得的玉笛。他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里頭,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將他趕出來。她或許在不耐地等著賓客散盡時與他道別離去,而他卻忽然想重新確認一遍她的答桉。

向北走起的寬大馬車里,幾人都同時听見從後面那燈火漸澹的巷中悠悠傳來一縷笛音。蘇扶風聞听笑了笑,道︰「竟忘了——他們兩人還有這一手。你們說——若是樂聲,還能不能騙人?」

韓姑娘答道︰「若是與言語相比,樂音從心而發,尤其是——我記得他們那一源的心法皆是直抵于心,想來——總是真得多了。」

凌厲笑︰「風先生善識樂音,定可听得出這笛音是說的什麼。」

風慶愷欣然擊節與歌︰「‘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此乃名曲‘鳳求凰’,即使琴曲換作了笛奏,料秋姑娘也定當識得此中之意。」

蘇扶風暗笑︰「‘鳳求凰’,難怪這般耳熟。」

韓姑娘幽幽嘆了一聲︰「總覺得……沉公子此番好似是被姑娘騙了。騙得成了個親。也不知——他幾時才能回過這神來。我那時候果是沒想錯。這位秋姑娘,實在是個人物。」

凌厲與蘇扶風又同時看著她,仿佛在說,當年你也騙得我們成了個親,你也實在是個人物。

往西去的那一乘里,衛家兄妹三人也都听見了這段笛音。衛楓支著頭閉目養神,衛槙聚精會神打著馬兒,只有衛梔細細听了一會兒,也辨出道︰「好像是‘鳳求凰’?」

衛楓睜開眼楮,咕咕噥噥說了一句︰「什麼神仙,都多晚了,不趕緊洞房,還來這一出。」

「你懂什麼,」衛梔漲紅著臉,「人家本來就是因洞庭山對琴結緣的,這是人家——是人家樂趣。你等著,新娘子手里也有支笛子,等會兒定要用笛聲應他。」

然而听了半晌,笛聲漸遠,似乎始終沒有听到秋葵的回答,再往前連沉鳳鳴的都要听不到了,衛梔將頭伸出窗外豎起耳朵,衛槙卻忽然回過頭︰「你這樣,同夏琰有什麼分別。」

衛梔一怔︰「你說我?同夏琰?」

「夏琰坐人家洞房頂,你偷听人家洞房對樂。」衛槙道,「也不知道害臊。」

昏沉中的衛楓爆發出一陣大笑,歪著頭道︰「三妹嘛,是這樣。」

「這哪里是偷听了!」衛梔申辯,「你們不也听見了!」

「不如想想——將來嫁給了夏琛,弄些什麼樂趣。」衛槙十分正色。

衛梔本來興致勃勃,聞听此言面上表情顯然立時垮去︰「不可能的,那個小子,想都別想。」

衛楓還在切切笑著停不下來︰「人家洞房以樂作趣,三妹怕是只能來個以武會友。」

「他好像是來真的。」衛槙仍然十分肅色,「我听說,他傷都沒好全,已經日日都在苦練了。都是因為你上次說喜歡武功高強的。」

「他是因為在東水盟手里吃了大虧,要討回場子,跟我可沒關系。」衛梔道,「‘江南第一莊’的傳人,那樣子是太不夠了點,爹娘又馬上要走了,他再不苦練怎麼行?」

「那要是他將來真練出了什麼來,你肯嫁去麼?」衛槙問。

衛梔好像覺得這個話題極沒意思,悻悻放下簾子,「他不管練不練出什麼,都是四妹喜歡的人啊,我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是我嫁去。」

似乎是想到了衛楹眼下的境地,衛槙也不說話了。

馬車轆轆向西,而那面,沉鳳鳴的笛聲已經消失于遠方,再也听不見了——

刺刺在夢里忽然輕輕一抖,醒了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睡著了。

這幾個月她一直夜難成寐,而今夜,或許是過于熾熱的情潮退下時都有那麼久久的懶倦與空白,才令她無法動彈也無法思考,只好輕易陷入了溫軟的睡夢里。可這睡夢也並不久長。骨骸里的沸熱冷散下去,她便在一種從未消除的不安里醒來了。她很怕,清醒時只有自己冰涼一人,便仿佛,所有的情動,連同那個人,都只是夢的一部分。

可睜開眼,身周很溫暖。她躺在衾被之下。夏琰還在。

燈燭早就熄了,四周黑沉沉的,也不知是什麼時辰。在這樣的時刻醒來會令人感到荒唐,荒唐地難以相信,那個數月未有消息,只在數個時辰之前還以為或許永遠無法再見的人,現在竟會與她同榻而臥,肌理相親。她想他現在一定也還沒有來得及拾回了全部的理智,所以才這麼溫存地側身抱著她的雙肩,好像想予她一些保護。這個時候,就著枕衾帳褥之間未盡的余溫,他若是醒著,總是願意與她說幾句話的吧?

「君黎哥,」她便低聲道,「你睡著了嗎?」

「沒有。」他果然回答了她。

他確實一直沒睡,只是發著呆,似乎想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刺刺便暗自將身體向他靠了靠,將頭和胳膊都擠到了他身前。「君黎哥,你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她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緊挨住他,「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你……」

「我去了趟朱雀山莊。」夏琰回答。

「啊,」刺刺驚訝,「朱雀山莊,那個地方……是在極寒之地,我記得有冰瘴劇毒,你怎麼竟……」

「冰瘴傷不了我。」

刺刺才輕輕「哦」了一聲,閉了嘴。她忘了。她總是忘記,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君黎哥了。

夏琰也沉默了一會兒。即使分開了那麼久,她听聞這個回答,先想到的依舊是瘴毒或會傷害到他,甚至沒有感嘆他怎竟去了這麼一個意想不到的所在,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要去。他現在清楚地知道,她從來沒有恨他。她從來都是他心里最純良的那個單刺刺,仇恨對她來說,始終那麼難。

「我想去看看我師父以前住過的地方。」他開口緩緩以敘,「听說那里的冬天寒冷慘烈,每天光是對抗高山上的刺骨寒風同厚厚冰雪就極是艱難痛苦了,我……那時心亂不知如何自處,想或許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少感覺些其他痛苦。」

「那你……這幾個月就一直在那里嗎?」刺刺小聲問。

夏琰苦笑了下︰「沒有。我根本沒有我師父那樣的耐心。他在那地方住了十年,而我,我連十天都沒堅持得住。」

刺刺突然想起什麼︰「朱雀山莊……我听說那時候就燒掉了。你過去……也沒地方能住下來啊?」

「燒了的只是其中幾間,但當年回來的人都那樣說,也沒有人能再去求證,就連我師父自己,也沒機會再回去了。」夏琰道,「不過……剩下沒燒的,這麼多年,也確實都被大雪和山風摧壞得差不多了。我到那里的時候,正是一年天氣最劣的時候,到處都積雪累冰,那些屋架垮塌的房子,若是夏日晴天或還能清掃出一間半間勉強容身,但當時風雪正大,我只好在空地自己搭了個雪屋,實在受不住的時候,就在那里避一避。」

「那也怪不得你堅持不到十天。」刺刺便道,「別說風雪那麼大,冷得不得了,就連吃的用的都沒有,怎麼能跟以前相比,光是上去就不容易了。」

「我盡量把山莊四周走了一走。」夏琰道,「那面有兩處高崖,最高的叫作‘不勝寒’,第二高的叫作‘臨雲崖’,我師父的心法有許多都是在這兩處靜觀時悟得的,我之前就一直想去看看。听他說那些個高崖很是奇怪,一坐在那心情就立時與別處不同,比如臨雲崖,大多數時候白雲環繞,不管想什麼都很容易陷入虛無,定力不佳者甚至易生縱身躍下之念,但偶爾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的時候,就常會豁然開朗,那些心中無解之事,也能忽然有解,我一直心向往之。只可惜上去那日風雪肆虐,入目所見盡是從天而降的巨大雪團,還有被風刮起的巨大雪粒,鉛雲壓頂,不見天日,沒有‘白雲環繞’,也沒有‘萬里無雲’。我坐了一天一夜,雪還是沒有停,也只能下來了。可能……終究是我去不逢時,即使不是遇上了暴風雪,在那個季節,也看不到奔雷凌汛、冰河潮涌,看不到薄芽萌發、野棘向陽——山莊春夏秋三季的許多情景都不可能看見,我師父的許多感悟便都感悟不得。便只越發覺得——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以他在漫久時光里身受之苦寫就的,而我不過是個竊得者,甚至連追朔一絲他過往的神魂都做不到,短短十日竟然就已是我的極限,更別說,還妄想另解什麼心結。」

「十日已經很難了。若是換作別人,只怕十個時辰也辦不到的。」刺刺便安慰,「若此處待不下去,便去別處,下回天氣晴好,你再去一次,也未嘗不可。」

「山上天氣同山下迥異,全無規跡可循,你爹當年雖然投靠朱雀山莊,一年卻難得肯回去一次,多半也是因此。」

刺刺听他突然提及父親,一時沉默,不知該如何接話,半晌︰「……你曉得我爹死了麼?」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