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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六 念念難忘(十二)

江南第一莊、臨安首富、無雙衛——都城三個最出名的世家竟一夜之間攪進了同一樁姻緣事里,沉鳳鳴想了半天都沒想通,這怎麼能是夏錚做出來的事。即使真是無雙衛暗里求援,可不是說——衛家同夏家交情沒那麼深?加上有了東水盟這道鴻溝亙在其中,即使衛矗真開得了口,夏家莊也理應裝聾作啞才是。最費解的在于——這畢竟不是別人——是衛楹的親姐姐。且不說沉鳳鳴不信陳容容這麼精明會看不出衛楹對夏琛的情意,就算是真不曉得,衛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之際,任誰提這種事給人創口撒鹽,都只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博不了好名聲,只能博得外頭議論紛紛。

想想也頭痛。衛楹待天亮回了城,要是得知夏家莊竟為夏琛向自己姐姐提親,不知要何等驚訝失落。而衛梔也說過,她喜歡的人定是武功高強之輩。夏琛先不說武功修為,甚至重傷之身都沒完全恢復,行走都還不能,顯然不是她所屬意,她醒來得知此事,不知又作何感想。幸好外頭人還不曉得衛梔也一天沒回來——衛楹是眾目所矚,衛梔失蹤卻只有自家人知道,否則,只怕就連她也要受累攤上那些胡謠亂傳。這話說來也當真諷刺,一直因「德行」不夠而在議親之事上屢屢不得青眼的衛家三小姐,竟因了親妹妹的意外突然一躍成了「搶手貨」,就好比突如其來一陣大雨打落了香林洞最女敕的茶葉尖芽,剩下那部分原本少人問津的香葉就頓然價格暴漲。夏家莊是不是真想同孫家搶這最後一份美茶雖不曉得,至少坊間把這故事交口相傳的人,肯定是這麼認為的。

沉鳳鳴轉來轉去,沒看到無影,問了正是出去打听消息,估計進了城,今夜回不來了。熱水在此時燒得差不多,他身心俱疲,還是決定泡進去舒展一下。睡覺顯然是沒時間睡了——他現在只想早點把真相弄個清楚。

收拾妥帖回城,天剛放亮三分,溫陽初現,城門已經開了。直接去衛家或者夏家求證似乎都稍嫌太早,顯得他對這等坊間私傳很感興趣似的。他料想無影應該在一醉閣——他那應該早就收滿了消息——便往忠孝巷走去。

一推門,他愣了一愣。刺刺和秋葵坐在桌邊說著話,無影像個鳥似地蹲在一張條凳上,骨碌碌轉著眼楮。

見到沉鳳鳴來,他忙跳下地,剛要開口,沉鳳鳴卻對秋葵道︰「你怎麼來了?」

無影連忙閉上嘴。這哪是他該說話的時候。

「你還曉得回來。」秋葵老早瞥了他一眼,「遇上了刺刺也不一道回來,我是真不曉得,你同衛家的姑娘已經那麼要好了?」

沉鳳鳴十分無言以對,張了張口,還是決定不解釋,只顧就去兩人那坐了。刺刺已道︰「沉大哥听說了麼?夏家莊……和衛家定親的事。」

「我是听說夏莊主昨天有帶媒人去見過衛矗。」沉鳳鳴便答,「這麼說,竟真就定親了?君超同衛梔?」

「應該……也是權宜之計。」刺刺道,「無影說孫家竟提出想要那位衛梔姑娘替被擄走的新娘子嫁過去,也還好衛梔姑娘昨天沒在城里,不然可能真叫他們得逞了。夏莊主突然提親應該是為衛家解圍去的吧——這時候衛大俠若想要護著衛姑娘,當然就要先答應下來,才好去拒絕孫家。反正這些以後都還有機會退悔,可只有這孫家的,若應允了,當下就得嫁過去。」

「想必是這樣。」沉鳳鳴道,「……要不去找夏莊主求證下,到底怎麼回事?」

「你心里,就只掛念那些?」秋葵忽冷冷道。

沉鳳鳴微慍︰「君超是我朋友,這麼大的事,我不應關心?」

「是關心夏琛,還是關心衛梔?」

沉鳳鳴實在覺出幾分莫名其妙,反問︰「你覺得我該關心誰?」

「現在刺刺都回來了,你不覺得——比起那些人,你更該好好關心下她同君黎?這麼久了,你是不是已經把君黎的事情忘了?你可有一點上心,想想他怎麼就這麼杳無音訊,想想還能做些什麼才能把他找出來——我實不知到底誰才是你朋友,夏琛、衛梔,個個都比君黎重要,是麼?」

沉鳳鳴一時沉默。他承認,自從刺刺出發去找夏琰,他心里便總期待著——她是能找見他的,並不需要他插手。也不能算是——不在乎,畢竟他一直盼著夏琰回來,那樣他與秋葵之間,似乎……才有重啟某種過去的可能。只是他對此有種深深的無力感,覺得——自己或許還能對這臨安城里的某些人起到一點作用,唯獨卻在夏琰這件事上無可奈何。他只能拼命試著將這臨安城里所有能做的事都繼續做下去——他留下的黑竹、他留下的夏家莊、他留下的秋葵還有依依——所有這些在夏琰的心里或許還佔有一席之地的人和事,他總得為他守住,唯此,有一天他回來了,才不至于因新的失望再次離去。

只是時日漸長,有時他自己都有些支持不住,覺得——會不會所做的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一個人若太在乎某些事,而那些事已經無法挽回,巨大的痛苦無法消解,唯一的出路只有逼迫自己看澹一切,忘記一切而已——如果夏琰選擇的是這條路,那麼他只會遠離所有能擾動他心境的人事,永不歸來。

也唯有看到刺刺的時候,他還能保有一絲希望,覺得這種想法不對。無論夏琰想逃去多遠,沉鳳鳴終究不能想象他能忘得掉這個小姑娘。那些無法彌補的血仇鴻溝難道不正是他應該回來見她的理由?在與她說清楚一切之前,他怎麼做得到放下?

他輕輕嘆了一口,「是有點太久了。我以為,他只是要點時間冷靜冷靜,可現在……」

「你現在也曉得久了,早前同你說,你都只會說什麼,他想明白了就會回來……」秋葵十分不滿,「要不是刺刺說確實打听到過他的消息,我都擔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

刺刺的面色有點暗澹,細細又向沉鳳鳴說了一遍途中得到的僅有的兩次雪泥鴻爪。昨日因遇衛楹那事,她來不及向沉鳳鳴多問,但見他不提起夏琰,心里自然早有準備那點希望已是落空——夏琰根本不曾回來。今早來一醉閣,萬事蕭條,她心中愈發冷透,這份失望比一個多月前剛從青龍谷出來時又何止難受百倍,若不是秋葵反復堅持,她甚至不願提起他的名字。

其實也才不到三個月光景。此前她將他獨個拋在臨安,也有快三月。她有時寧願他是以他那局促的「睚眥必報」來報復她那時的冷漠,但深心里卻曉得——這次不是這樣。

沉鳳鳴听出她的失落。「你現在……可有什麼打算?」他便小心開口問她。找不見夏琰,她的青龍谷卻也不知還能不能容她輕易回去了。

刺刺搖搖頭︰「沒有。」

她好像記起什麼︰「你那時候是不是說,開春了要和秋姐姐回趟雲夢?這會兒是不是快動身了?」

「沒有,還沒準備好。」秋葵搶話,「你不用想那些——好不容易平安回來,休息幾天再說,我同——同沉鳳鳴再想想,還有什麼辦法沒有。沒那麼快去洞庭。」

「說得是。」沉鳳鳴亦道,「你這會兒太累了,先好好睡幾天,養養神。」

刺刺苦笑︰「蒙汗藥都沒把我蒙倒,哪還能睡得著。」

「蒙汗藥?」沉鳳鳴吃了一驚,「那水囊里的水,你喝了?」

「喝了兩口。」刺刺道,「味道不對,才沒再喝了。我這一陣子幾乎都不怎麼睡得著覺——在外面本來也得警醒些——卻也實未想到連蒙汗藥都沒用了。」

沉鳳鳴一時說不出話。他很記得,這女孩兒曾是個如何活潑有趣的小姑娘,縱相交不多,也極少見她愁眉不展、心結難舒的模樣,可今日——她這般憔悴,竟讓他忽聯想到——一朵行將凋謝的花兒。他一向看不得姑娘家這般,不免恨恨道︰「我就說那道士靠不住,自己一個人抵不住就躲,連小姑娘都丟下不管,是非曲直都不敢當面說清楚,哪還是個男人的樣!」

「沉大哥,你別這麼說他。」刺刺垂首,「是我……先離開他的。」

沉鳳鳴見她這樣,也實不知該說什麼。「你就是……你就是和那時候一個樣,太縱著他了。信不信,明天我就叫人傳個消息出去——我就說你單刺刺要嫁人了,我看他出不出來!」

秋葵皺眉。「你這出的什麼主意。」

「我不信他真不在乎。」沉鳳鳴道,「他定須是仗著我們都還等著,刺刺定還等著——不到了節骨眼上,他就不露面!」

「他……他確實,總是需要很久才想得明白的。」刺刺輕聲道,「他……不是故意如此……」

「就是得要逼他一次。」沉鳳鳴道,「得把名字、日子、時辰、地方都說得清清楚楚的,東西南北都傳到,不管他在哪,總須都能听到這消息。」

「刺刺不要名聲的麼?」秋葵極是反對,「你看看衛家新娘子失蹤這麼一天,傳成什麼樣子了——刺刺嫁人?你想讓她嫁誰去?萬一君黎就真沒來,刺刺到了那天怎麼辦?往後怎麼辦?」

「怎麼了,這道士不回來,刺刺還非得等他了?」沉鳳鳴道,「喜歡刺刺的人有得是,他敢不來,假的弄成真的,看他後悔不後悔。」

「你也不問問刺刺願不願意。」秋葵對他的主意實所鄙夷,「再說了,你以為君黎不會分辨?刺刺……現在還在守孝,這會兒說她要嫁人,他一定能猜到是假的。」

「那你說怎麼辦。」沉鳳鳴十分不滿她諸般反對,但守孝這一節的確沒法跳得過去,「這世上現在除了刺刺,你覺得還有誰夠分量逼他現身?東水盟大張旗鼓要對付他爹也沒讓他回心轉意,剩下的,你和我,我們更沒這個能耐吧?」

秋葵稍稍沉默了一下,忽然抬頭︰「說不定……有的。」

「有什麼?」

「你忘了麼,還是你告訴我的,他曾經承諾過你,有一件事,他不論在什麼地方,哪怕是東海西域、南荒北莽,只要接到消息,都一定會來。」秋葵道,「……你和我成親。」

沉鳳鳴愣了一愣,一時間幾乎忘記了……他們是在爭論什麼事。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來顯得那麼輕巧,好像——好像這是件與她無關的事情似的;可偏又那麼無可反駁,因為——它應該真的是她仔細推敲之後想到的最可行的辦法。他在不知多久之後回過神來,看見她的表情——她的面上是熟悉的平靜,平靜得幾乎有點凝重。

曾幾何時,他覺得,這件事似乎是一個遙遠的夢——那時候他覺得,倘若真的可以與她有這麼一天,那麼他為之放棄其他的一切都沒有什麼不能。他不止一次想象過要與她真正談論起婚嫁會是什麼樣子——想得太多,有些他覺得已經夠匪夷所思了,卻無論如何都料不到,這件事最終竟會從她的口中,以這樣一種方式說出來。他在片刻愣怔之後以為自己應該為此無比欣喜吧?可是——可能是太荒唐了?他竟然——竟然覺得心里有點痛,甚至有點憤怒?他當然可以立時像以前一樣涎著臉回答說求之不得,可他更想拂袖站起來質問她到底有多少真心——這是他以所有真心期待過的時刻,可是——她好像只將它視作一場理智的兒戲,唯一讓她還能保持這樣凝重面色的理由只是——只是它是達到另一個對她來說更緊要的目的的——手段而已。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比她更僵硬,也不知是心內的哪個自己,在他後悔之前已經先笑著回答︰「是個好主意,可你自己就不怕你的名聲有損?」

秋葵微微笑道︰「我有什麼名聲,我又沒有世家父母,誰認得我是什麼人?我連武功都失去了,師門只怕都要以我為羞,還擔心這個?倒是你——你堂堂雲夢傳人、黑竹金牌,你要是昭告天下,同我成親,恐怕十分委屈。若將來看上什麼名門秀女,到時……就有點難辦。」

「秋葵……!」沉鳳鳴面色蒼白,似乎想說什麼,終于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他想起來,他是沒有立場質問的。他們……早就分開了。

「你別想太多。」秋葵轉回正色,「只是為了讓君黎回來。只要他回來——只要放消息出去,便如你所說,名字、日子、時辰、地方,東西南北的,哪里都得送到,至于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並不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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