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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九 江下繁花(八)

「劍法?」沈鳳鳴看著他空空的右手——那手隨即沉著比出一式,雖無劍在手,劍風卻颯然而至,這感覺再熟悉不過。

若說先前的剛硬拳路和涌猛聖手或都不算得了精髓,那這份劍意便當真非偷學可得——沈鳳鳴雖非劍中行家,可借住夏家莊時時與夏琛喂招,如何又不清楚那劍招背後,實則蘊了無可替代的心訣。

「你!」夏琛霍地立起,「你……用的可是夏家劍法?」

三十收招。他手中無劍,自不可能當真用此劍法與沈鳳鳴對敵,只道︰「我說了,本盟之中,收錄有江南諸家珍寶,絕非虛言——夏家劍又有何奇,不過是其中之一。」

「你怎麼能——」夏琛按捺不住,萬夕陽只怕他吃虧,強將他手腕按了,忿忿看向三十︰「盟主此言莫非欺幾個晚輩不曉當年由來——萬某當年隨在老莊主身邊,老莊主是看重江下盟,帶了頭將絕學留藏在盟中,江南群豪才肯效仿,但約好絕學也罷、珍寶也罷,只作盟中同仇敵愾之用,絕非叫人如此偷學了四處炫擺。盟主這番作為,只怕已大犯了武林之忌!」

「是麼。」三十輕描淡寫,「絕學也罷,珍寶也罷,若不取出來用,不過是埋沒了,又談何同仇敵愾。我最不喜江下盟的便是這一點——東水盟卻不同——正是為了同仇敵愾,才願將此等秘寶取出與盟友同享。」

「夏家莊若覺不妥,東水盟決不強求,回去便是了。」戴廿五插嘴。

「夏家莊是覺得不妥,可你——憑什麼叫我回去?」夏琛忽反駁道。

眾人目光都轉向他——夏琛面上的表情竟叫人看不出他是忽然變得冷靜理睿,還是當真不過是少年率真。他沒有過多應對戴廿五,只注目了三十︰「江下盟之開創,我祖父與你師祖都為其中之一,妥與不妥,該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

三十冷笑一聲︰「江下盟是江下盟,如今已是東水盟了,莫非——少莊主還想拿陳年往事來說項?」

「既如此,那麼煩請東水盟也勿要將江下盟的陳年舊物據為己有。」夏琛道,「最少,你也該分我一半。」

三十聲色未動︰「憑你——若是你祖父來了,我還看他幾分面子,可少莊主——恕我直言——夏家莊于我們這盟約仿佛並未出過幾分力,想分一半?憑本事來。」

「正有此意。」夏琛忿忿握了劍,「你不是會夏家劍麼?拿劍,我看看你有沒有本事!」

沈鳳鳴微微皺眉。適才他與三十動手,雖然只走了那麼幾招,夏琛也當看得出來這對手絕非等閑,豈是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可比——說到底,他還是憤不過,要爭這口氣。方才自己雖說要替夏琛接陣,可此時夏琛出言挑戰「盟主」,若定要攔阻,顯是折了夏琛與夏家莊的面子。三十已笑︰「夏老莊主留在盟里的也就是夏家劍中幾式,我既是曲氏的傳人,該當以我師門傳承與少莊主對決,方顯公平,少莊主說可對?」

「你的師門傳承。」夏琛皺眉。

三十懶散散抬手,眾人隨之抬頭——這花樓四處,東水盟旗迎迎而動,槍尖標識醒目已極。幾乎同時,梁十二已自花樓之中取來一桿長槍。

那槍身頗顯舊損,槍尖卻 亮,想是時時擦拭,有懂行的已看出來這是一柄透甲槍——非為習練,非為耍弄,只為殺敵。就連那血避槍纓也幾乎是黑色,不知吸過了多少敵人的血——江下盟昔日這一「槍」有個名字叫作「渡江」,曾是真正為了殺金人而存在的,這二字听似不著邊際,可知曉那一段南渡之恥者,必懂得昔日那位江北豪杰寄托于愛兵的嗚咽與期憬。

三十人本高大,將這槍立于身側時,便消失了所有沈鳳鳴印象里那個屬于夜的輕靈無息,變得沉穩威狠,仿佛——這當真是他的槍。沈鳳鳴微微猶豫了一下。「食月」不同于黑竹,不是僅為暗殺而存在,其訓練也遠比黑竹嚴苛艱苦,十八般兵器必定都有涉獵,搞不好三十用起這槍來還真能以假亂真——夏琛在他面前,直如柔弱羔羊。

「我說,曲盟主,」他還是開了口,「動手也講究個先來後到,我們這勝負還未分,你卻又接了別的挑戰,豈不是不將我放在眼里?」

三十卻道︰「‘鳳鳴’誰敢不放在眼里,可這畢竟是‘江南’武林之會,夏少莊主要動手,我與你的較量只好往後放放。」

「你別忘了——」沈鳳鳴抬手還待說什麼,夏琛卻將他輕輕一拉,「沈大哥,我應付他。」

「你……」沈鳳鳴一時語塞,直不知夏琛到底是果敢還是天真。這少年還不知他挑戰的便是前日里神不知鬼不覺從他身上取走玉佩,更在他襟里留下一封書信的那個人。可他這一雙眼楮這般看著自己,沈鳳鳴忽覺他與夏琰竟有些相似——那個也曾匪夷所思地斗敗過馬斯的夏琰。

他忽笑了一笑︰「就算是他,也得靠我才殺得了馬斯。」

這話夏琛當然沒听懂,可沈鳳鳴已不打算給他機會,迎前向三十,寒刃如雙星閃現︰「你以為夏家莊為何要挑戰你——夏家莊對你這東水盟可沒有半分興趣,只不過覺得你這盟主不夠地道,看不下去你目中無人地戕害同盟。」

說話間,他人已欺近三十,雙匕自袖中隱約而出,一齊點向對手胸口。「但我也看不下去他這般天真——對付你這種人,還是我比較合適。」

三十「渡江」一提,雙手盈握正面刺向沈鳳鳴,以大開大闔之態力阻他的狠快。槍之挺刺威力當然極大,沈鳳鳴斷不敢以血肉之軀相攖,右手一低,看似輕靈的一動卻也著實沉重,「徹骨」將槍身稍許壓下了幾分,左匕卻也偏了少許,三十身體一側,順著槍勢讓至桿側,反而讓「渡江」更長了幾分向前,那磨舊的槍桿同「徹骨」刮出似斷未斷的刺耳連聲,聞者不免耳齒皆顫。

可這槍身固是極長,沈鳳鳴卻恰是個習慣短兵相接的腳色,擅長的正是于不可能處偏要愈發逼近。槍尖只是這微微一低,他身形卻一高,猱然一晃,偏是輕飄飄踩至了槍纓子上,搖也不見搖一下便順著桿子愈發走近。三十原是將槍身向前而送,見狀便以一橫轉為攔式,這一變足見其速,沈鳳鳴發袂皆被甩得浮飛,足下不得不用力點了一點槍尖,稍稍騰起以避他這分勁力。

三十估他落下之處定須距自己極近,長槍回繞,來了個反身纏。沈鳳鳴那袖刃眼見便已繁星般點至,可「渡江」這直硬硬兵刃用出「纏」勁來當真比軟鞭長繩更躲不月兌,加之他已領教三十其實手勁奇大,若給他槍桿從後心繞來悶實了,怕是立時要嘔出一口厲血來,如何又敢怠慢,一個矮身斜月兌出了纏繞的圈子,三十槍已收至近前,好一番格守森嚴,哪里還給他「群星」得手之機。

沈鳳鳴頭三招未能佔上便宜,暗忖三十果然對槍法亦有深研,那場邊場下眾人更是看得眼中繚亂。夏欽覷見萬夕陽眉中深蹙,湊首過去︰「萬兄,有何不妥?」萬夕陽搖頭如自語︰「槍……是不錯……可槍法……」

「槍法怎麼?」夏珀插話,「使得不好?」

「不是使得不好,只是槍法——卻不像那個槍法……」

說話間三十已將沈鳳鳴逼離了近身之地,「渡江」使出「掃」字訣,勁風獵獵如欲披靡。沈鳳鳴身形微側,運起身法,那槍一時竟也追他不上,待這一掃至老,橫猛之勢見遜,他腳步一慢,反身竟以肉掌攖向長槍。

長槍掃勢受阻于這膽大妄為的一握,立時變掃為搠,「渡江」待自沈鳳鳴手心滑過,倒被他握得實了。三十微微冷笑,手上用力,槍尖搶向沈鳳鳴眉目之間,縱然刺不中他,也定消掙得他掌中皮開肉綻。可槍身如願突前,他雙目一瞥,陡意識到沈鳳鳴拿捏住槍桿的那只手,今日竟好像戴著他那只特質手套——怪道他如此有恃無恐——那槍桿勁磨之力再強,多半亦無法傷及他手掌。

面具後的雙目斂去了冷笑的顏色,變得透靜冰涼,仿佛——這個些微被激怒的三十,方開始變得認真。即使隔著手套,沈鳳鳴亦感覺得到那槍桿上傳來一股極是霸猛的力道,令得他不得不稍稍松勁,由得槍滑過半桿——這于他並沒什麼不好,因為,如此——兩人的距離便重又短至半槍。他于半槍之處重新用力,再次將槍身向下一壓,背貼著槍桿只一個轉身,便又近了半個身位——右手里的「徹骨」得機再度凌向三十面門。

三十槍尖向地,槍尾翹起,倒轉向沈鳳鳴手腕彈去。這本是極為妥當精巧的應對,可槍身似乎堅硬了些,用不出那一彈之韌,反被沈鳳鳴左匕攔下,而「徹骨」未盡,便此直撩而來。三十向後微仰,硬挺槍身被他強是反提過來,槍尾到底是往沈鳳鳴肘內一抽,沈鳳鳴不虞他如此硬扎,加之眼看是要得手,咬了牙並不閃避,只運起內勁護住肘間。差不多是同時,匕首已沿三十下頜劃過,堪堪未能及膚,可刃尖之風仍是帶到了那只略大于面龐的伶人面具。「喀」一聲輕響,那面具自頜下一直向上裂去。

此時莫說是萬夕陽,不少人都看了出來——「曲盟主」的槍法固然使得不錯,但似乎與這柄槍並不合宜。倘若這槍是昔日老盟主的「渡江」,那麼這槍法——便應不是老盟主的嫡傳。只不過此事似乎也不重要了——眾人都屏了呼吸,只待看那面具跌落,露出怎生一張不肯示人的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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