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四八二 斷玉玢璃(十)

三十予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承蒙你還記得我在黑竹的代號,不過黑竹——我確沒怎麼放在眼里。」

「那東水盟呢?」沈鳳鳴追問,「你就那麼看得起東水盟?」

三十回看向他。「我看不看得起東水盟無關緊要——‘食月’本就因東水盟而存在,听奉盟主號令,天經地義。」

「你的意思是……‘食月’是東水盟的組織?」

三十沒有回答。

「這麼說來,你投奔黑竹,只不過是因為——東水盟多年沒動靜,你閑得無聊?」

「這麼說也不錯。」三十道,「如果盟主不回來,‘食月’這麼多人,當然要另尋出路。」

「忽然一夕這曲重生回來了,你就巴巴地趕回來听他指揮?」沈鳳鳴嗤笑,「你那話也不對——‘食月’之存在早于‘東水盟’——食月非是因東水盟而存在,而是因‘江下盟’才是。」

「有何不同。」三十道,「江下盟、東水盟,本是同一回事。」

「當然不同。」沈鳳鳴道。「否則曲重生不會想要夏君超的性命——他想抹去夏家莊在盟約中的存在,將舊日曲、夏共建的江下盟,變成了只有他一人獨大的東水盟。而你——你不想殺君超,難道不正是因你心里深知,夏家莊本來亦是‘食月’的主人?」

輪到三十嗤笑了聲。「主人?‘食月’的主人早就死了,我們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恪守舊人留下的信條。」

「舊人。」沈鳳鳴咀嚼這兩個字。「這位為你們定下信條的舊人,姓夏還是姓曲?」

三十竟嘆了口氣。他仿佛忘了本是要走的,那般靜直站在黑夜里,卻如同許久以前在那個訓練場上面對烈日。

沈鳳鳴等了許久,才听他道︰「食月之初建,是當年夏吾至擔心自己離開江下盟之後,眾人不服他一力推上繼任之位的曲慆臨,想為他準備一批死士。那個時候召集死士並不難——比如我們東水村,听聞抗金大俠夏吾至要召選一批人,上至六十歲老翁,下至六七歲小童,沒有不前赴後繼的。即使後來夏吾至說,他只要不滿十歲的孩童,戰火之下,不管是出于大義還是出于私心,願意送出家中幼小的也不在少。夏吾至將這些孩童先訓練兩年,選出滿意的,按照分工分別交由可靠的師父再訓練數年,隔兩年又募入新人,次第這般練上去,在他真正離開江下盟的時候,第一批三十人的‘食月’已經練成,交給曲慆臨了。」

他說到這里抬頭看了沈鳳鳴一眼,「江下盟里都知道,食月所謂‘信條’歸根到底就是只听夏吾至和曲慆臨兩個人的命令,而夏吾至走後,便只剩了曲慆臨一個主人。」

「這可真是……為人作嫁。」沈鳳鳴欣然評價,「他要知道‘食月’三十年後被曲慆臨的兒子的用來對付他姓夏的,不知九泉之下,還能淡定不能。」

三十冷笑,「你以為夏吾至是傻子?你以為他會容許他親手訓導出來的‘食月’反過來咬他一口?他定下的信條,當然不止那一句。」

「他莫非有什麼後手?」

「他當時年紀已是很大。哪怕是曲慆臨,也不算年輕。可食月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就算第一批孩童,到了今日也不過四十出頭,而且這個組織已然有了自己的機理更替,不會這麼快消亡。所以他當然要求‘食月’對二姓之後人亦同樣听話。這是第二條。還有第三條——倘若將來二姓出現沖突,任何時候,以夏姓為先。」

他再次斜目看了沈鳳鳴一眼,「你知道這第三條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夏老前輩還挺聰明的。」沈鳳鳴笑道。

三十冷笑,「這後兩條只有夏吾至和‘食月’自己知道,曲慆臨至死大概都不曉得,夏吾至其實沒有那麼全心對他,終究還是防他一著的。不過曲慆臨也不會沒有私心,他在臨死前叮囑食月,將來要絕對听從他義子曲重生的命令,這也算是——為曲重生鋪好了路。」

「所以你雖然听曲重生的,但也不能對君超下手……」沈鳳鳴琢磨了一下。「照你這麼說,如果君超開口,你是不是還能……反過來幫他?」

「我勸你不要耍這點小聰明。」三十道,「你應該明白,如今形勢擺在這里,曲重生是名正言順的盟主,而且絕非你以為的那種沽名釣譽之輩。他有本事攪動江南武林——就算沒有‘食月’也一樣。夏家莊月兌離盟約已久,夏君超更是個連江湖經驗都半點沒有的黃口小兒,我絕不想帶著我的人為一個沒什麼希望的人賣命,所以——麻煩你勸勸他,趁早回臨安守好他自己的莊子,不要來與我添事。」

沈鳳鳴只笑道︰「承蒙你與我說這許多——方才你還什麼都不願講,突然就將這些事情告訴我,我還以為你是想趁此機會給夏家莊漏點風聲……」

「你‘以為’錯了。」三十道,「我只不過是突然想起——有件事想問你。作為交換,我總要告訴你點什麼。接下來我想知道的,你最好也回答我。」

「你想知道什麼?」

「馬斯是誰殺的。」三十拋出問題,靜定地看著他。

沈鳳鳴稍稍一頓,隨即露出一笑。「我啊。」

「他的尸體我見過了。」三十的目光暗了幾分,「致命傷是喉上的一劍。你?你從來不用劍。」

「那也未見得,我——順手模著了劍,也是能用的。」

「呵,金牌之爭,你必準備萬全而去,怎麼會用自己不順手的兵刃。」

沈鳳鳴只得岔開話去︰「你怎會見過馬斯尸體?」不過問出這句話,就知道問多了。「天狗」是什麼樣人,有心調查真找到尸體挖出來看看,也不出奇。

「這麼說你走了之後,又回過黑竹。」他換了個口氣,「既然回過黑竹,想來不必來問我,早就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三十皮笑肉不笑地動了下嘴角,「我本來回建康了,听說馬斯在天都峰敗給了你,不大相信,所以趕去看了看,只是沒有太多時間打听,看了眼尸體就走了。是听見些傳聞——說他死在一個不相干的外人手里,但真要去問,大多還是說,是死在你手里。你那時已去陳州領你的金牌,我沒工夫跑那麼遠找你,後來——更出了點私事,有大半年沒繼續打听。既然今日遇了你,你若能與我說個清楚,我也好知道——找誰給他報仇。」

「你想給馬斯報仇啊?」沈鳳鳴不自覺地模了模鼻子,「馬斯到底是你什麼人,你那麼在意?」

「現在是我在問你。」

「如果我說真是我殺的,你也會找我報仇?」

「你憑什麼篤定我便不會找你報仇?」

沈鳳鳴一笑。「我還是說是我殺的吧。」

「你那麼想替這人去死?」三十面色已變了。「他究竟是誰?」

「我不是想替他去死。」沈鳳鳴道,「我只不過覺得告訴你你也報不了仇——你這樣的人,能大半年都顧不上打听,我看馬斯對你也沒那麼重要——總之,定沒這個人對你重要。」

三十皺眉,「你告訴我他是誰,我自然能判斷他重要不重要。」

「這個人嘛……也姓夏。」沈鳳鳴道,「夏吾至的夏。」

三十的眼神仿佛閃動了下,然後,像是陡然領會了什麼。他沒有追問,只有身形不自覺重向牆上微微倚靠了下,仿佛要尋到些什麼支撐。

「是……他?」他半晌才吐出兩個字。

「你能怎麼辦?」沈鳳鳴的口氣有點幸災樂禍,「你不能殺君超,我想你也殺不得他。」

三十卻又冷笑了聲。「也未必。」

輪到沈鳳鳴面色微變。

三十接著道︰「我就算不殺他,他也未必能從青龍谷全身而退。」

「你知道些什麼?」沈鳳鳴警覺起來。

三十看他一眼。「我不知道些什麼。我只是知道拓跋孤沒來——他沒來,就是留在青龍谷,而‘他’,好像也去了青龍谷。」一頓,瞥見沈鳳鳴的表情,反露出幸災樂禍,「你也不用急。你我遠在此間,無論那里發生什麼事,你我都左右不了,當然也不會受什麼牽連。等那里有消息傳來,我再決定要不要找他報仇不遲,你說呢?」

沈鳳鳴不語。他相信面前之人必不可能出手對付夏吾至的後人,可外間傳聞自己與夏琰不和,他不知他是否認為——自己是在以退為進,激他向夏琰出手。

他卻也顧不上想是否應辯明這一點。一席話只如牽起了他的隱憂——在外人眼里,夏琰之處境果真亦是如此不妙麼?比起夏琛明日或將遇到的種種未知,他此際一顆心忐忑翻騰起來,竟是愈發擔心那個好不容易卸下全數提防往青龍谷提親的夏琰,是否當真定要遭遇那些無法承受之現實?——

「刺」的一聲,擋住夏琰手中刀的,是一縷輕軟的金色。

夏琰認得這是單疾泉的「金絲鋸」。他恍惚還有印象,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單疾泉用它為自己和刺刺和無意,擋住過謝峰德。

只是當時不曾看清過單疾泉的出手。這動如夭龍的奇形兵刃只有發出時才能有剎那金色炫目,而收回時連一絲痕跡都看不著,竟辨不出下一擊會從何處出現。他越發不想予對手出手的機會——他以凌厲所授之劍法用于刀上,那些搶攻的輕巧都變作奪命的狠重,輕劃便是斫砍,直刺便是厲搠——他要逼得對手騰不出反擊的暇隙。

早先牽馬離開的向琉昱等人,此時都已重新到了左近,雖沒有插手夏琰與單疾泉這番交手,但半圍的架勢,顯然已封住了夏琰的後路。向琉昱有心去將單一衡先拉過來,奈何他離交手的兩人還是近了些,為怕貿然將他拉起反遭波及,一時還不敢便動。

那許多弓箭,此刻卻慏然無聲了。雪落越發紛茫,就連視力最好的弓箭手,大概也要有一剎目眩神迷。明明好像目不轉瞬地看著,卻不曾發現——大地是在哪一刻發的白,就連樹與人——那些輕薄的葉,那些斜削的笠,那些干枝間的凹凸,那些衣衫上的皺褶——都已開始成為白色的容器。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