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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五 月夜之食(六)

「我不是找他商量,只不過打听確判一下‘食月’的實力。」夏琰道,「‘天狗’一直是馬斯麾下,我想你未必了解,執錄手里握有不少情報,理應更清楚。」

沈鳳鳴「呵」了一聲,「借口不錯。可惜你判斷錯了。」

「這不是來問你了。」夏琰笑,「你說見過他一次覺得他如何?」

「你若先問我,我便盡與你說。這會兒嘛……」沈鳳鳴頓然抱臂向天躺倒下去,「執錄本事這麼大,你都找他不就好了,我還要哄我家葵兒,沒空與你掰扯。」

「鳳鳴,這事我不與你說笑,我是……」

他肅色說著,沈鳳鳴卻沒正經,事不關己般,竟又拿起身邊竹笛試起聲來了。

「你不肯說,也罷。」夏琰只能喟然,「反正不是‘天狗’,也是別人,總是該有人來了,只看能先找到了誰的下落。我原想此事我獨力而為,不多牽扯你,才沒一始就先與你說,但方才想著既是要做,總也該知會著你。你真不必為此不快,你是會里金牌,黑竹只能有一個金牌是規矩,不管我找什麼人來,總動不了你就是了。」

他這番話其實以退為進,只道沈鳳鳴听了必要跳起來,叫兩句「我哪里是為了那個」,卻不料他試著竹笛,好似真沒听見,那音色連一分起伏都沒有。

「沈鳳鳴,你講點理可好?」夏琰無計要去奪他笛子,「宋家是黑竹執錄,我就算事事先問他也沒什麼不對。」

沈鳳鳴才把笛子停了,側頭看他,「是沒什麼不對。我便是同姓宋的結了私怨了,有他沒我,你待如何?」

夏琰失笑,「你從來萬事不拘,與你結個怨恐不容易宋然怎麼得罪你了?你席上那般挑釁他都沒生氣,他可算大方了吧?」

「他還算大方?」沈鳳鳴嘿嘿冷笑,「你當我是瞎子?要找‘天狗’我看不是你的主意,是他吧?是他想防著我,對是不對?」

「不是。」夏琰沒想沈鳳鳴一眼看穿,口上還是辯著,「是我找到他問,他才與我幾個人選……」

說了一句又不免住口他沒有沈鳳鳴胡言八道又能自圓其說的本事,就連這分辯的語氣都顯得著急,頓然明白如此只怕愈見欲蓋彌彰。

「我懶得拆穿你。」沈鳳鳴好像真的看都懶得看他,又晃出了匕首來,對著月光,在竹笛上小修小改。「我覺你同宋然脾性倒有點像,兩個道貌岸然的‘君子’,其實內里七拐八彎,全是‘小人’之心。是不是覺著尋到知己了?」

「鳳鳴,」夏琰只得道,「我不管你怎麼想大家都是為了黑竹,再說主意都是我拿的,與旁人不相干。‘天狗’的事情你不願說就算了,只當我多此一問。」

這話里隱隱約約好像透出絲真怒來,哪怕極淡,也足夠人掂出了分量。那邊秋葵本沒有在意兩人說些什麼,一直輕輕悠悠地用竹笛隨成曲調,直到這一句,她笛音忽斷了一斷,稍有不安地向兩人看了一眼。

山風在竹林間打了個旋兒,帶起枯葉,喑嗚嗚往沈鳳鳴手里竹笛迎風的孔里吹出鬼哭來。他將笛子放落些,看向夏琰,目光便仿佛也帶上了那些冷森森的意味。

「君黎,」他盯著夏琰的眼楮看著,「我其實好奇宋然怎麼想我不放在心上,你真能一點都不提防我麼?」

沒有笛聲,天時就仿佛靜止了。秋葵將竹笛重依唇邊,輕輕吹出聲息,掩蓋此時未知的安靜。

夏琰的眉眼卻緩和了。「當然。」他的語氣也變緩。「我早與你有了‘契約’,要將黑竹與你的。眼下黑竹青黃未繼,你提早拿去又沒好處,有什麼好提防?」

他說「當然」時,沈鳳鳴還打算反問幾句,可說到此處,沈鳳鳴倒信透了。「原來不是不提防,是將得失算得這麼清?」他隨著夏琰眉眼間的笑也笑起來,「這麼說遲早要有那麼一天道士,今晚月好,不如我們提早演練演練!」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鷂子翻身已從地上橫飛而起。「小心著!」他口中說著,一手將竹笛插在腰後,猱身已撞入夏琰懷里,掌心晦光在月明之下發出一星閃亮,那般近身地劃向對手的咽喉。

咽喉自然是劃不到的。「叮」的一聲,未出鞘的「逐血」蕩開「徹骨」的險動,夏琰的身形隨之急掠開三尺他原是坐著,卻也不必急起,只那麼伸手在地面輕輕一推,再轉身回來時,兩人都已一般站于地面。

但「站」卻也無片裕靜止。就在夏琰掠開三尺的空當,沈鳳鳴的身形便如他衣袂卷起的風,如影隨蹤地跟吹到他身前,那殺手的冷兵還是不離他要害數寸之地。「一寸長,一寸強」或是「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兩人都太懂得了,所以夏琰以一劍之長爭出三尺之距時,沈鳳鳴以短匕卻始終行險要貼住他身。

「來真的?」夏琰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劍柄,將出未出。「當然是真的。」沈鳳鳴欺身間向他回答。「不來真的怎清消這麼大怨氣?」

夏琰冷笑了聲,那笑好似從胸腔里振出來,低得不似他的聲音。逐血離鞘聲嗆啷伐厲短促若擊鈸,繼而回聲嗡嚀琮悠遠如撥弦在回音落定之前,夏琰之反手斫擊已四,不必盡數伸展赤鋒之長,已令得沈鳳鳴額頭頓冷,差勘掠動身形,「徹骨」搶來的六步轉瞬已去其三。

白色的外袍方才還因過快的搶進在身後飄浮如霧,此際已因遽退如一面收縮的薄旗貼在脊背。三步。沈鳳鳴不肯再退,腳步驟止,足底釘于修平的地面,傾斜的身體忽匪夷所思地換了一個方向,山石的青光與長劍的赤光一起在他面上流過,險之又險地化去「逐血」惡魅般的連追。仰後的身體堪堪要觸了地面,他腰上一擰,返身而起,灰冷「徹骨」如蛇信乍吐「 」的一聲啞響「逐血」亦不會留予他半點空隙,只一霎眼已被夏琰引至右手,劍刃雖薄也足以準確擋住匕首這一反擊。

他不待沈鳳鳴變招,劍身抽動,一點目力難見的淺電自雙刃交擦之處傳至兩人手心,微微的震動令得兩人掌臂都略感發麻。沈鳳鳴有意一退,兵刃之光隱去,腳下方施出詭奇身法待擇機一鼓,夏琰看在眼中,輕巧踩至東北方若按此地所伏之卦位,當為「艮位」,沈鳳鳴那一步立時受了克抑即便他運起全部輕功,要繞至此刻夏琰之險盲方位也變得事倍功半。

縱然輕功絕佳,但眼下是交手,比的是勝負結果,不是比輕靈也不是比逃跑沈鳳鳴頓然深知自己這一步是走錯了若想以身法取勝大概正是以短擊長,畢竟夏琰身法不弱于自己,腦子里更清清楚楚有張步法相克的陣圖。

果然夏琰一步邁實,就好像書生拿正了筆,屠夫握對了刀手中劍法之正式展開就像有了個很舒服的起點。這殺手之劍各式凌厲從來沒打算起名字,可招招皆要命,夏琰也是某一日看著看著書,忽然想到用「江」「湖」「險」「惡」四個字來指代劍錄圖冊的前四招,未必不佳。當然,這等指代也只有夏琰自己明白,斷不可視作什麼劍髓之解譬如「湖」之對應第二招,是劍式橫掃,用來以一對多之用,借了「湖」之大片寬廣之意,旁人哪里曉得這般解讀?更譬如「惡」之對應第四招,的確是凌厲整冊劍錄中最為凶惡的一招,于暗處聚起全部殺意,劍過封喉,其速逾電,不知奪過多少性命魂魄,可單觀「惡」字,又如何能反推出劍理?

此時夏琰站在「上風」,片刻不猶豫,長劍直刺,看似平平無奇,可眨眼工夫已深前何止三尺。「江。」他口中念著沈鳳鳴听不懂的單字。對敵一個人,用不上「湖」,正面交手,用不上「惡」,這兩個字給他略過了,所以「第一招」後面跟了「第三招」「江」後面跟了「險」,然後夏琰停也沒停。「江湖險惡」之後的招式,他還沒想過對應的稱法,但這四個字之後難道不該跟上「人」,「心」,「難」,「測」……?第五至八式也都這麼一一對好了,直念出了沈鳳鳴一頭莫名其妙的冷汗,實不知這人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卻也不慌,忽將一只空手伸出,竟好像要以肉掌攖「逐血」之鋒芒,可待到他指尖觸及劍鋒,夏琰分明听見「叮」聲金屬相踫「徹骨」縮回之後,儼然又已成了初見他時的袖中秘器,看不見他究竟是以何等角度與速度在操縱此物,逐血這般疾迅的招式,竟也被他化如無物。

秋葵的竹笛不曾停止,好像有了笛音為憑,便能篤信這兩個人不會因這場突如其來的交手生出任何虞難。她坐在那張凳上,看月光如瀑照得「逐血」一片紅影推進如浪,而「徹骨」看似喑暗無光卻難掩鋒芒偶現,顯然在伺機而動那二人步法踏起身形如魅將明與暗這般交擊進退仿佛竹林才剛剛風動,可在兩人「動」起時,竹林便成了「靜」。

手中笛太短,孔太少,追不上廝殺激昂的「動」,只能以「靜」來呼應她此刻吹奏的,就是那樣一曲「靜」。劍匕相擊之聲太快太密,無法成為笛音的節奏,可不知為何,與這「靜」竟也互不覺得突兀,連成一片的叮叮當當之聲,為笛聲所濾,竟沒有了殺伐的嗆烈。

當年的凌厲和徹骨,究竟誰能勝過誰?秋葵不知道,這兩人此時是否也懷有這樣一線心思,所以心照不宣地一個只用凌厲教的劍法,而一個只用徹骨教的匕術。唯獨這兩件都有攻無守,所以這場只拼招式不帶任何內力的進退,卻比世間任何一場比武都更瑰麗而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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