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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夜與夢生(二)

夏琰半晌未語,許久方道︰「依依便是這樣的人。幸得她遇見師父師父還是懂得她苦。」

「也是後來問的她。」朱雀道,「那日自是不會可憐她,就算見得她哭,也不想得知背後有什麼因由。她走時又與我磕了頭,反復求我不要說她的不是。不過那日之後,趙構多半是記恨我挑釁他,而且他本來就是個心思反復之人,不知怎麼想了想,再不來見我,更不放我出來。倒是沒過多久他便退了位,做了太上皇,想是反而想得通了,干脆讓位一了百了,不要再受那般重負屈壓。兩年前,他總算想起慫恿現今這位皇上將我放出來為少些閑話,先將我從大理寺天牢提去臨安府關幾日,再從臨安府的地牢里放走。便是因了這一趟」

他的目色不知為何,忽然深暗了些,「我離開臨安府的時候,在階上遇人押了個女囚進來。府衙地牢里男囚與女囚從來分開關押,更不要說我那周遭多關的是重犯,從沒見過女囚若有女的,除非是死囚,押進來關幾日便要行刑。我便向這女死囚多看了兩眼她雖是蓬頭垢面,幾乎看不出原本容貌,可那滿面沾淚的模樣,我確是一下便記得起來畢竟整整十幾年,我只見過這一個女人。」

夏琰怔怔听著,竟忘了說話。

「我當時沒說什麼,出了去之後,皇上召我入見,問我可願為他在這禁城做事,護衛他之安全。一來,這本就是他放我出來的目的,二來,我心里想弄清楚那女死囚是怎樣回事,所以便應了。他也問我,有什麼條件,開口就是。比起太上皇,他聰明就聰明在知道什麼時候問我這樣的話最為合適。因為這會兒我只要提得出條件,就意味著我是真應允了。

「我便說,我只有一個條件,我要這禁城之中的實權,不必多,只要壓得過殿前司與侍衛司。他當時沒有點頭,說還消考慮一下。次日他又召我入見,已是應允之態度他與我實權,甚至與我禁軍的半塊符令另半塊在他自己手里但我的名字不入官簿,只作他的親信,為他理領殿前司與侍衛司。我只消能得了他這話便足夠,口諭一出,當日下午,我去了趟臨安府衙,便已無人敢攔我。」

「去臨安府將依依救出來了?」夏琰不無緊張,月兌口問道。

「可惜等皇上的決定,晚了這一日。」朱雀道,「本以為晚一日而已沒料到我在地牢里見到她時,她已昏迷未醒。」

「是受了傷麼?」雖知今日的依依早已無恙,夏琰還是听得心中懸起。

朱雀目光如欲穿透般望著地面,仿佛當日不能相信般俯看見那個瀕死的人兒。「一個再不能翻案的死囚,還是個女的落到那種暗無天日、盡是男人的地方,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這是臨安府地牢,看守嚴密,怎麼可能……」

「是看守嚴密。我說的就是這些人。」

夏琰愣了一愣,一絲不肯置信的怒意掠過眉間,「這是臨安、都城、天子腳下,他們難道敢……!?」

「在這種地方當差久了,天天听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事,什麼事不會做?就算本來是不敢的可這是個殺人重犯,又無親友,再有一兩天便要行刑,只要她到時候還有口氣能用來受死,誰會在意她發生過什麼事?一個妓女,又不是什麼良婦。」

夏琰掌心都捏得微痛。依依這般柔順的性子,莫說他不信她會殺人,便是真殺了人,也必是受了迫便是她真罪大惡極了,那些人作出如此事來,難道不是更為凶殘!

他深呼吸了口稍許冷靜,方道︰「師父既然去了,總要給她討個公道!」

「討公道?」朱雀道,「討什麼公道。我不是去論對錯,也不想知道她犯的什麼案子。我要來這個身份,不就為了我當日不論帶誰走、要誰的命,都沒人敢說半個‘不’字?我原也想平寧了結,不想殺人樹敵上午才得的聖諾傍身,我原不想這麼快就拿出來使了,叫人說我欺行霸道。可有時卻也由不得你。偏就那天我若不殺那幾個人,心里就是不痛快。」

夏琰沒有說話。他從來都覺朱雀殺戾之氣太勃可此時听來卻只覺解恨權與力,原該用在這樣的地方,不是麼?

朱雀面上沒有表情,「倒也是無心插柳,本來皇帝身邊突然多出我這一個人,立足總是不易。可自那件事之後,雖然背後頗有微詞,禁城內外當面卻再無人敢說我一句不是。是了,只除了你爹,覺我在臨安府作為太過,時說我是罔顧律法、借勢驕縱種種言辭。他這樣的人,我實不想理會,最好看都不要看到。」

夏琰咬了唇,「他們若真那般待依依,換作是我,我也會想給她報仇。」

朱雀唇上微現得意。夏琰大概是頭一次認同了他而不是夏錚。

「依依後來怎麼樣?師父將她帶回府里了?」夏琰很清楚能令得朱雀一怒難遏,依依當日之情狀定十分驚心。

「都是外傷,後來倒也沒什麼大事。」朱雀此時說得平淡,「不過還是昏了幾日,那時候皇上還沒及賜我府邸。我初幾日是將她托到邵宣也那里去了。」

「邵……大人?」夏琰奇道。「師父那時候便認得邵大人?」

「十幾年前打過交道,可惜是敵非友,同凌厲那些人一道,當年來我朱雀山莊尋過麻煩。」朱雀說著一哂,「不過一來他與我沒什麼深仇大恨,二來好歹是個舊識,我還算了解他的為人,三來我听聞他後來娶了太湖金針的傳人,想來總能稍許照料下依依。所以選了他。」

夏琰原待問什麼,忽听到「太湖金針的傳人」,愣了一愣,「金針……?」

刺刺的生身母親,那個叫林芷的女子,也是金針之傳人。

「你若知道太湖金針那位邵夫人,原是林芷和慕容的同門師妹。」朱雀見他表情,料想他是知曉此節,「當初也是因有朱雀山莊一戰,他們兩人方有機會結識。」

他稍稍一停,「邵宣也掌侍衛司,夏錚掌殿前司,這兩個人都該听命于我,不過我那時還不大清楚夏錚是什麼樣人,便徑去了邵宣也那。聖諭上午宣出,此時邵宣也已知道了,我托他照看個人,他就算不情願也只能接下。恰好沒說幾句,夏錚也來了。」

他呼了口氣,「他來也不是湊巧。我在臨安府殺了幾個人,還從地牢里帶走一個死囚,夏家莊在臨安十分勢大,這事當然很快傳到他耳里他與邵宣也交好,本來听說我出月兌天牢入主禁城就已不快,這又出了此事,當然匆匆趕來要說幾句。卻沒料我正在這里,如此一來,邵宣也當然便知我上門請他代為照顧的弱女子,便是地牢里帶出來的那個死囚。

「當時依依早被邵夫人接到內室去療治,夏錚听說,卻說須將她帶回臨安府關押。後來邵夫人出來,說她的傷要靜養幾日,攔了他,他才罷了。不過我已對他這人十分不喜,便特意與邵宣也說,務必照看好了,只除了我,誰要都不準交人倘若我不在時她出了什麼事,我定須放不過他邵府上下。說完原是要走。那夏錚偏不依不饒,質問我為何要維護一個死囚,為何更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原是先前他沒來時我正與邵宣也說來龍去脈,可當下里是他問,呵,我只與他說,我從牢里路過,見這女子生得不錯,死了可惜了,想弄回去玩幾天。

「你那爹當即便對我大罵,罵完之後拂袖去了,說要明日上朝時告我的御狀。我雖不懼他,也是不大高興,從邵宣也那出來便徑去面聖。臨安府這檔事又不是說不清堂堂都城府衙,莫說什麼青朗明斷,便是把手底下當差的訓得像個人些都做不到,這事再怎麼說,最錯必不在我。這般一講,第二日夏錚上朝想扳我,那也是休想,反而十日之內,臨安府衙門上下,貶黜無數,夏錚也受了幾分牽連,自此越發恨我。」

「他……夏大人他……」夏琰暗咬了咬唇,「他素來正直不阿,那日他不知背後真相,所以……才與師父生了誤會。他卻也絕非小人,否則,也不會當面與師父爭執。」

「倒不如說他愚蠢。」朱雀冷哼,「不過後來有一件事,婁千杉有一日也是遭謝峰德之強,受了重傷,他夏家莊看見倒是把人救了。我便覺得好奇,若當日他也親見了依依那般模樣,還會不會說出同樣話來,說我心狠手辣、罔顧律法?」

夏琰閉口不語。

「夏錚上朝的時候多半真將我那話奏說了,自此禁城內外都傳言我喜歡好看的女人便是死囚都不肯放過,定要佔為己有。這話其實也不假。我為何要救依依出來?仔細想想,大概也確有那個意思。雖然臨安府衙門的腌事板上釘釘,府衙也徹頭徹尾換了人,可依依的案子從來沒翻,我將一個死囚就這麼帶走總不佔理,只不過比起殺了那許多人,這件事輕些,一個妓女的死活也確沒人管,皇上都避而不談,當然沒人再計較。我那兩日新入內城,瑣事繁多,也實無余裕去看依依,一日邵宣也來說,依依醒了,當時問起怎會在牢獄外頭,受何人搭救之類,邵夫人與她實說是我說是‘有一位朱大人救的’。她便求說要見我當面答謝,邵宣也來我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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