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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五 對酒當歌(三)

夏琰默然了一會兒。「我沒有說——這是你的錯。你若是為了‘雙琴之征’,讓婁千杉做些什麼,我都不應過問——最後那般結果,連單疾泉都想不到,我如何又來怪你。」

稍稍一停,他語氣加重,「可你為的卻不是黑竹、不是‘雙琴之征’——否則,你更該謀劃暗殺的是關非故,而不是去百般打探程方愈的行蹤。更不要說——你看過我當初那紙契約,你知道,出手行刺青龍左使只能陷我于背信、被動,我在單一衡如此目光面前,都無一絲自負無辜的底氣。」

「行了,這事不提也罷,反正也是功虧一簣。」沈鳳鳴只道。

「什麼不提也罷。」秋葵在一旁急道,「有什麼話你就解釋了就好了,為什麼不提?」

「程方愈從一始就沒來,還有何話說。我計劃的一切都是針對他,若那日當真成功,我不會叫青龍教捉了黑竹的把柄——我特意借吳天童那三個人之手,還將他們先趕出了黑竹——道士說得沒錯,我的確是‘借刀殺人’,的確是希望‘神不知鬼不覺’——但不是為了撇清我自己,恰恰是為了別連累他。」

「你還是沒說,你為何要對程方愈動手。」夏琰道,「如果你是為了徹骨報仇,我雖未見得接受這理由,但我總可理解,所以我才問你與他到底是何關系。你卻始終顧左右而言它,遲遲不肯坦然以告。」

沈鳳鳴才道︰「也非是我一直不肯與你們說,只因有些事——這些年我自己都一直想忘,若非用極大的力氣,下極大的決心,作許多的準備,真無法去回想,更無法說出來。」

「幾時你比我還會心里藏事了?」夏琰道,「什麼事要藏得那麼深——連我和秋葵都不肯信麼?」

「信信信。那麼——你們也別催我。容我——邊想邊說。」

「你慢慢說就是。」

沈鳳鳴又發了一會兒怔,方道︰「徹骨——的確是我師父。不過他不喜歡我叫他師父。就像你同凌厲——沒有師徒之名,但師徒之實卻跑不了。」

他深呼吸一口。「當年,我大概七八歲光景——我爹死了之後,我和我娘離開洛陽,隨一些逃難的人一起,一路南下,到了大宋境內,輾轉了好幾個城池,最後到得徽州。我娘覺得此處已是大宋月復地,應已安全,便打算在那一帶住下來。不過她想要一處安靜所在,只我們娘倆,她好教我背誦雲夢之學,在城里自是難尋,是以後來,我們又走了些路,尋到了不遠的一處村鎮。」

「……‘殘音鎮’?」夏琰道。

沈鳳鳴眼皮抬了抬,大約是默認了。「那日我們在途中遇了幾個無賴糾纏,雖說那些人不足道,叫我娘趕跑了,可隔不多時,便來了十幾個打手報復尋釁。固然仍不是我娘對手——但這次,我娘受了傷。

「我扶了她,好不容易到那鎮上,天卻早黑了。當時哪里知曉這鎮上住的多是黑竹的殺手,只因怕有傷惹人懷疑,又擔心再遇上那些人的同伙,我們十分小心謹慎,趁著夜色,也沒叫人發覺——也是湊巧,黑竹正有「大任務」,整個鎮上也沒幾個人。我們走了一轉,是覺得這鎮子十分古怪冷清,可只道是鎮民睡得早,也沒放在心上,發現有家後院門沒閂,我娘說我們悄悄在這院里睡一晚,天不亮就走,想來不會給人發覺。

「我們就躲在那後院棚子里,到了天快亮,我起了來,模模糊糊看到——這院里另一頭還種了一小片菜,可那菜應該很久沒人割了,已經開始枯死。我便生了膽子,模到屋里探看,果然這屋子根本沒人,若照那些菜來看,家里應空了很久了。

「我娘夜里沒休息好,傷勢反而重了,一時也走不得路,我們便歇在那屋里。那家里米面還有不少存余,床上被褥也都完好——真不像是被遺棄的屋子。但我們也顧不得許多,有這些也省得出門了,一連幾日拿人家存糧度日,又將後院的菜刨出來,挑能用的煮來吃,將新菜籽撒在地里。十來天,我娘傷勢才有了好轉,但始終沒有左鄰右舍來問過一句。我們便思量長住在此了。

「但便是在我們已將那里當了自己家的時候,有一日午後,忽听見外面巷子里有人高聲唱歌。起初我們也未當回事,外面也不是沒有高笑喧嘩的時候,有聲音也不奇。可那人唱到門外,忽然便推開門闖進來了。我們就坐在前堂里,登時嚇了一跳。

「那個人——搖搖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我們望見了他,他還沒望見我們,只顧唱著歌,從天井里趔趄闖進來。我娘連忙帶我起身避到側牆陰影處,想堂中暗些,他酒醉之下,或許便注意不到兩側。果然這人一徑進了前堂,直對著那堂底的牆壁,唱一陣,喝一陣酒。他唱的是徽州鄉調,我只听懂了兩句,‘人生實難,死如之何’。後來酒喝完了,他對著那面牆大哭,喊道︰‘兄弟!兄弟!我來看你了啊!’」

沈鳳鳴說到這里停了停,舉起面前酒杯,飲了一口。

「那個人就是徹骨。」他續道,「他哭的‘兄弟’,是這屋子原本的主人。」

他再飲了一口。「後來得知——這屋子的主人,自然也是黑竹的殺手,一個月前就死了,獨自做任務時失手,連個運回尸體的人都沒有。他可能也算不上黑竹多緊要的人物,但他救過徹骨的命,可惜徹骨因為有‘大任務’在身,直到大半個月後的這天才回來鎮上。黑竹死個人是常事,自不會與大戶人家那樣,要哭上幾個月的靈,此時距離這人下葬已過去許久,這屋里再也沒人會想起過來,徹骨當然沒想到還會有別人——也是喝得醉了,只顧了自己高歌痛哭。我和我娘一時也無處可躲,只能在一旁這麼看著。

「我也不知,是不是我無意中動了一動。就忽然有那麼一下,徹骨覺到了我們——我那時根本看不清,他手里如何有了匕首,又如何整個人便近在咫尺,那動作,一瞬時就已不像個喝醉的人。我母親雖然身手也佳,但絕不能與一個殺手比快,她只來得及將我護在身後。

「徹骨以匕首指著我娘。那時我們還以為他是這屋子主人,我母親便與他告罪,說是惹了麻煩,受了傷,流離至此見無人,才暫借檐下居住,如是有擾,我們立時便走。我當時怕得很——我沒見過如此鬼魅般出手,也沒听過我母親這麼緊張的語氣。而且近看他雙目通紅,一身酒氣,根本無有一點正常人的樣子,也不知能不能听明白我娘的話,萬一撒起酒瘋來,我們豈非大是遭殃?

「這徹骨還當真撒了瘋,一句話也不說,就將他匕首釘入那牆里,只差幾寸便踫著我頭發。我還未回過神,他口里卻又唱起了歌來,就好像——就好像已沒將我們還當了存在,轉頭顧自走了。初時我們未敢便動,後來听歌聲遠了,才知他真出門去了。

「我與我娘驚魂方定,思量是該離開此地,可見徹骨如此身手,已知此處不尋常,想到上回幾個無賴便能令得我們受了傷,若踫上一干似他這樣的,哪里能是對手?便也不敢在白日里出門,只收拾了東西,等著天黑。

「可是天還未全黑,徹骨卻回來了,提了些食物來,放在桌上。他酒大概是醒了,見我們要走的樣子,便說外面不太平,既然是遇了麻煩,不如留在這里。還說這鎮子凶氣森森,外人尋常不敢來。我和我娘面面相覷,也不知他是何意思,我娘問他這鎮子上都是些什麼人,他也不答,抬頭見那匕首還在牆上,便過去拔了來,放到桌上,說,鎮上大概也沒人會來這屋里。要是真有人來了,看到這匕首,也不敢為難我們。」

「徹骨那把匕首……」夏琰听到這里,開口道,「我听說,當年他的匕首遺失了。那照你的意思,其實匕首是……」

「遺失?」沈鳳鳴哂笑,「沒有遺失。從那天起,匕首就一直在我這里。我也不知——他是出于一種什麼緣故,從沒與任何人提起過我們,當然也便只能說,匕首是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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