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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六 風霆之隱(二)

拓跋雨這一撞一跌實在比先前摔下門頭還痛得多,更不說一身衣衫都沾了泥水,放在平時怕是要哭了,可此時哪里還有暇顧及這些,暈頭轉向地便爬了起來。

那兩人動手猶如兔起鶻落,還不等她跌跌撞撞沖來勸阻,已成難分難解之勢。刀光閃動也不過眼前一花的工夫,拓跋雨何曾見過這等惡斗,只道君黎這次必是沒了性命,駭得腿上發軟,不敢前行,只有一句話卡在喉嚨里,將吐未吐。

「娘,不要……」

君黎多少也猜到了——那個隱于面紗之後的蒼白女子,那般身手,既然出現在此地,多半就是刺刺提到過的「教主夫人」,也就是拓跋雨的母親了。他再不敢掉以輕心,越發凝神以待,哪料這女子忽然眉眼微擰,露出極苦之色來,掩面青紗頓時轉赤,竟是突然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君黎有了先前教訓,料這女子多半是故伎重施,再行誘敵,心中冷哼了聲,干脆將計就計,趁著她嘔血之際「纏」勢略松,立時反劍壓退她機簧刀刃,騰出手徑直快速連點向她頸下「天突」「俞府」「雲門」三處穴道。本擬不能輕易得手,不虞女子竟當真並不相抗,要穴受制,她手臂頓時軟軟地垂了下來。

「娘!」拓跋雨不無狼狽地撲到了近前,一把抱住搖搖欲倒的母親。她全不知這交手之中情形是如何瞬息萬變,方才還在給君黎擔驚,這一時卻反要驚惶向君黎求情︰「公子,我娘她……她身體不好,求你……求你放過她……」

君黎心中還有那麼兩分不信——方才那死生之險遠不是小酒館里夏琝顧如飛之輩偷襲可比,他額上的汗還沒干,一點都不覺得對方還消自己來放過。可拓跋雨此時雙目凝淚,譬若薔薇含露,梨花襯雨,神色也實是楚楚可憐已極了。他一時有些無從下手,只得先收了劍。

他記得,刺刺確也說過,「教主夫人近年身體不好」。倘果真如此,他總也做不得乘人之危之事,反正也制住了對手穴道,不怕她有什麼反復。

「先把你娘扶到那里去吧。」他指了指光亮之處,向拓跋雨道。

這拓跋夫人面上還恨怒未消,見君黎也要伸手來扶自己,雙目圓睜︰「鼠輩竟敢……」可也不過說了四個字,喉間便是一喑。受制的天突穴原在咽下,強行開口只激得她一陣血氣逆涌,越發心頭著急,陡然,青紗上的紅色再度暈染開來,顯然口中又有鮮血涌出。

君黎看出她是當真有些不妙,料想這三處穴道之閉多少對她有些妨害,也不敢放任不管,抬手將她「天突」與「俞府」**解開,只留著兩肩「雲門」,不使她有動手之機,口中催促拓跋雨道︰「快扶過去。」

可拓跋夫人氣血陡暢,身體反而軟軟地靠著女兒,竟似失去了知覺。

拓跋雨已是失色。雖然知道母親是一貫身體不好的,但今天以前,她也不曾見過她這般連續嘔血之態。好不容易將人抱到椅中,她忙轉身去山洞里亂尋。君黎瞥了她一眼,顧自伸手扣了拓跋夫人脈腕。

察看之下,這拓跋夫人竟當真是血氣紊亂,內息渙散之至。君黎驚詫于她身體之虛,照此看來,她竟有幾分走火入魔之態,並非有意作偽。

他心中一時已明。拓跋夫人對女兒視同閨閣珍秀,極為愛護看重,如今女兒獨處之地竟有男子出現,若傳了出去更有何顏面?加之——這極為隱蔽安全的所在,他一個外人潛入竟神不知鬼不覺,又叫她如何不驚怒交集?為女兒清白故,她用招狠辣無情,倒也不是毫無理由的,只是——拓跋夫人身手固然極佳,卻好像舊疾纏身,這身武藝應是久未施用了,于此震驚之下驟然出手,一心要取君黎的性命,絲毫未曾容情,于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有如拼命,雖不到二十招的來回,卻拼盡了她一身之力,故此牽動了平日里勉強維持住的身體內息,當然要嘔血失覺了。

此時拓跋雨喘吁吁地奔了回來,口中道︰「娘,我找到藥了,幸好在這里也放了一些,你別急,我馬上給你服下。」

君黎見她取出一粒丹丸來,忙抬手攔住,道︰「是什麼藥?」

拓跋雨急道︰「這是我爹叫人配制的,娘常常暈倒,就靠這些藥,才能好一點。」

君黎把她那藥瓶拿過來,聞了一聞,搖搖頭。「此藥不宜。」

「怎麼不宜?」

「她平日里應是體寒氣弱,血行不足,所以宜用此藥。但今日她是妄動內力以至氣血逆行,你這藥還是等她氣血順下之後再服,否則定要加重她的內傷。」

「妄動內力,氣血逆行……」拓跋雨面色刷白,「那,那只能讓爹來了——我去叫人!」她心中焦急,念及至此起身便往外跑。

「你先等等!」君黎大是皺眉。「你若去通知你爹,今日你從地道出去過之事還能瞞得住麼?」

拓跋雨一怔停步。她當然自一開始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今日之事的,可如今母親已經知道了,甚至已經動了手、受了傷,她又有什麼選擇呢?

「那……那怎麼辦?」她茫然無措。

君黎略作沉吟。方才拓跋夫人全力一擊未果,她應該知道已殺不了君黎了,卻也依舊不肯招呼外面的守衛進來,足見她為了女兒的清白與顏面顧忌實多。正是這層顧忌,讓君黎隱約覺得今日總還有大事化小的可能——倘若拓跋雨現在將事情鬧得衛護皆知,恐怕這唯一的可能都要沒有了。

他嘆了一口。「先回來。我想辦法。」

「公子有辦法嗎?」拓跋雨目中亮起,快步走回。

「我先把你娘救醒,然後——就看她肯不肯講道理了。」

「公子能療治我娘的內傷?」拓跋雨面色轉喜,「公子——只消能救醒我娘,我定會與她好好解釋今日之事的!」

「我盡力而為。」君黎道,「我听說你娘的武功本是你爹教的,內力之修應該也是青龍心法,對麼?」

「對。——刺刺姐姐告訴你的嗎?」

君黎沒有回答。「外面的那些衛護這一個時辰里不會進來吧?」

「不會。」拓跋雨很肯定地道。「除非得了我和我娘應允,否則誰都不敢進來的。」

君黎點點頭。「那就好。」不過他心里其實是在搖頭的。那些衛護之人只不過是守住了密徑入口——這里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們好像也都並不听聞,與其說是被派來保護拓跋雨,不如說是看住她不逃跑吧。這麼想來,這小姑娘實也是可憐得很。

「要……要我幫什麼忙嗎?」拓跋雨遲疑道。「我武功低微……公子如有差遣……吩咐我就好。」

「不用。你——」君黎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盡是淚痕與泥跡。

「你就把自己整理好些,省得你娘一會兒見了又以為怎麼了,再要與我動手。」

拓跋雨微微一怔,隨即竟莫名地羞不可抑,再說不出話,轉身就走開了。

她獨自到那落瀑旁。雨好像停了,瀑布也漸變為涓涓細流,帶著種午夜特有的涼潤氣息,匯入洞旁的清泉溪流之中。

她用夜明珠照著自己的臉龐,就著水邊清理梳洗。

這邊的夜風寧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回過頭,看著那邊的山洞之中,那絲隱隱的擔心才沉重難釋。

她起身走回,見君黎已在為母親施法,也便安靜坐在一邊。她不知道君黎能對青龍心法內功的氣血逆行做些什麼——她知曉這門內功氣血運行之法特殊,倘不識源性,療治內傷並不容易,本想開口提醒的,可不知為何,卻沒有敢說。

君黎不曾修煉過青龍心法,卻知曉這心法的源性,加之,他身體里留有今日才剛剛積蓄下的拓跋孤之內力,故此才敢大膽嘗試理順拓跋夫人今日的內傷。倒不是指望這拓跋夫人清醒過來之後便能因此與自己化敵為友,只不過,倘袖手讓她在此自生自滅,與青龍教的梁子恐怕便越發結得大了。迄今為止,他始終認為自己在拓跋孤面前並無半分理虧之處,他還想保住自己這分理直氣壯。

拓跋雨坐了一會兒,見母親的眉眼漸漸舒展,稍稍放了心,起身去汲了些山泉來燒水。整個山洞里一時有些氣霧氤氳起來。她取出一身干淨衣裳來,卻又不便此時更換,躊躇了一會兒,又見君黎身上衣衫也為母親適才撕了道口子,心中又躊躇了一下。可惜,她這少女獨居之所,哪里會有男子的替換衣裳,也就只有床上一件快要縫好的新衣——那是她給弟弟拓跋朝縫制的外衫——可拓跋朝卻也還小,這衣服君黎當然是穿不得的。

她心頭跳著,顧自諸思紛亂,想到拓跋朝,便想起,原本她早已給這弟弟做好了一件外衫了,可前一陣去問,卻听說他不知怎麼的送給了別人。于此她也並不生氣——因為,弟弟能結識那些自己結識不了的「別人」,本是件值得羨慕、值得高興的事情。她能做的,也只有再為他做一件而已。

可今日,自己也結識了一個——「別人」了吧。

她想得怔怔而又悵悵。壺中水將蓋子推得「嗚嗚」作響了,她才回過神來,起身,將爐火暫閉,舉水注入茶杯之中。

她說過,要給他沏一杯茶。原本,她怕他拒絕,或是,怕他等不到茶香最郁之時就會離去。但現在——她還有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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