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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鎮地方雖然不大, 但過去就是往來京師和天城之間的必經之地,商業本就繁榮,如今在附近不過幾里之外的地方, 又修了火車站點,十里八鄉人出門,都要路過這里,故麻雀雖小, 五髒俱全,鎮內是百行皆齊。

蘇雪至開到, 已是凌晨一點多, 夜夢正濃的時刻, 鎮上家家閉門鎖戶,遠遠看去, 黑漆漆的,一個人——看不到, 只遠處偶有犬吠之聲傳來。不過,運氣還是不錯, 沿著鎮口的路開進去沒多遠,竟見到路邊有間門口釘了一個上有紅十字標記木牌的西醫小診所。

能在這里遇到西醫診所,自然是好事。

診所開在人家里, 估計醫生——住里頭, 蘇雪至立刻停了車,讓賀漢渚——在車里等著, 自己下車, 上去拍門,拍了一會兒,听到里面傳出一——聲音, 問是怎麼了,得知有人受了外傷,喊︰「本診所不擅外科,只看內科!別拍門了!再進去點,往右拐,找一個跌——館,叫跌——郎中給你們治去!」

蘇雪至看見他門口的木牌上就打著內外兼治的廣告,分明是沒有醫德,不想接待夜診,火了,握拳,——地捶了一下門︰「我要酒精和沃杜丁幾!這些你總有吧!你開不開門?再不開,信不信我開車撞爛你大門!」

這個醫生是天冷不願起床接診,一開始听對方聲音年輕沉悅,說話——很禮貌,就沒放眼里。反正外傷一時也死不了人,——發掉算了,不想對方突然凶悍,怕——會亂來,不敢再推月兌了,只好起床。

「來了來了,稍等稍等——」

很快,門里透出了燈光。

賀漢渚拿掉了她之前強行蓋在身上的毯子,從車里走了出來。

他的兩個手下——跟了過來。

三人站在路邊,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她拍開了門。

醫生——著哈欠出來,拿了掛在牆上的白大褂,一邊穿,一邊打量進來的人。

受傷的是個身穿制服的青年軍官,大概是失血的緣故,臉色慘白,眉目鴉黑,進來後就沒開過口,但臉上一直帶著幾分淡淡笑意,看著挺和氣的一個人。

門口兩個像是手下的,——是沉默無言。

唯獨那個叫門的,模樣長得倒是清秀,——扮邋里邋遢,像半夜隨意披了件家里大人衣服就從床上跑出來的,看年紀,似乎是這個笑面青年軍官的跟班,態度卻最是惡劣。

醫生避過,只和笑面軍官說話,問是怎麼受的傷,讓他坐下,自己——檢查傷口。

蘇雪至打量了一眼周圍,診所邋里邋遢,牆上掛的行醫資質許可證上落滿灰塵,還沾了幾坨疑似風化了的蒼蠅屎,醫師穿上的那件白大褂,顏色發暗,胸前帶著幾點不知道是什麼髒污痕跡——

「讓開!」

蘇雪至自己——開了外科手術工具箱,拿出需要的器械,叫來賀漢渚的一個手下,讓跟著這個醫師過去,盯著用開水煮沸十分鐘,自己撿取了消毒和紗布等物,準備好,就用剪子剪開已被污血凝固黏在他身上的衣物,露出傷口,沖洗干淨,仔細檢查了一番,往他嘴里塞了塊紗布,讓咬著忍痛,隨即用器械夾住了露在外的三角部位,成功拔出鐵皮,目測傷口深度約四公分。

換成是肌肉層相對較薄的女性,這種深度,一般已是入肺。

萬幸,他的背肌還是可以的。

她試著按了按他左側相同位置背肌的厚度,根據解剖經驗,判斷應還沒傷到肺。

蘇雪至終于稍稍松了口氣,隨即進行傷口的內部清潔處理,消毒後,縫合傷口,觀察不再出血,即用紗布覆蓋,——後往他身上纏了幾圈,固定。

處理完傷處,她看了他一眼。

整個過程里,他就坐著,一動不動,嘴里叼著那塊自己剛塞進去的紗布,一張臉白白的,額頭沁出了一層薄汗,忽抬眼,——看向了自己。

她忍著想問他疼不疼的念頭。

反正肯定疼,不用問,她也知道,就吩咐他,明天一到京師,立刻去醫院注射破傷風血清。

這家小診所里沒有血清。

他長長的眼睫毛動了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紗布,悶悶地嗯了一聲。

蘇雪至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怕是失血,又深夜凌晨,應早已疲倦了,就說︰「沒事了,咱們找個地方趕緊休息。」

他沒說話,接過一個手下遞來的外套,穿了上去,抬腳就往外走去,另個手下扔下一個銀元,——跟了出去。

蘇雪至一邊洗手,一邊問醫生,鎮上哪里有旅館,條件好一點的。

醫師大概是親眼目睹了她剛才處置傷情的利索,態度變得客氣了不少,說沿著門口的路一直往里,在鎮子的對面入口處,路邊有土崗子,那里有個鎮上——大的旅館。

蘇雪至向他——了聲謝,走了出去。

賀漢渚已坐在車里,眼楮看著前面,她上了車,他——沒說話。

蘇雪至起——沒在意,繼續開車,往前慢慢又開了幾百米,果然,在路邊看見了一個掛著碩大招牌的名叫祥福的旅館,于是把車停在路邊,下去,推門走進狹窄昏暗的店堂,到櫃台前,叫醒了一個正橫在後頭長椅上呼呼大睡的伙計,問有沒有房間。

伙計驚醒,睜開惺忪睡眼,見來了——意,趕緊抬袖,擦了擦吊在嘴角的一掛口水,爬了起來,說有。

這個地方,那個人怕是看不上的,但出門之外,又是臨時休息幾個小時而已,——不能強求太多。

蘇雪至出來,走到車旁,敲了敲車窗,彎腰,對還坐在車里的那個人說︰「有房間!但條件不大好,你湊合委屈一下,——休息吧。」

他的手下走了上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車里的老板,見老板和起先一樣,一聲不吭,似乎全是她在指揮,于是跑到車旁,替老板打開了車門。

賀漢渚走了下來,跟著蘇雪至進去。

「兩個房?」伙計看了眼進來的一撥人,問。

他兩個手下睡一個房,至于自己和他……

蘇雪至抬眼看他,恰見他——望了過來,四目短暫相對,又各自分開。

「三個。」她說。

「得咧!我領你們過去!」

半夜來了筆大買賣,伙計挺高興,拿著鑰匙帶客人進去。

屋里煤油燈照明,十分簡陋,窗簾的顏色,暗得有些認不出本色了。

蘇雪至讓賀漢渚睡那個相對——大也——干淨的房間。見他進去後,坐在凳子上,還是一言不發。

她感到他好像不——興,從那家診所出來開始,就不——興的樣子。

但她想不通,為什麼。

「你怎麼了?我看你不——興?」她忍不住問了一句。

「沒有。」他斷然否認。

好吧。

蘇雪至很快放棄了探究別人情緒如何的試圖。

估計他就是累,再說了,皮肉剛吃了那種苦頭,換自己,情緒也沒法好。

她看了眼床,想了起來,讓他稍等,出去到車上拿了毯子回來,走到床前,替他鋪在床上,鋪好後,說︰「你過來,睡上頭,再卷過來,這樣干淨點。」

他站起來,走了過來,坐到了床沿上,三兩下蹬掉腳上的鞋,人往後一仰,仰到一半,大概是拉到傷口,身形一頓,嘴里輕輕嘶了一聲。

蘇雪至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托住了他的背,扶著,幫他慢慢地側躺了下去,輕聲責備︰「你怎麼搞的,慢點不會嗎,當心扯壞傷口出血!」

躺下去,他兩個手就攤著,不動。她只好又幫他將毯子拉過來,蓋在身上,再壓了床棉被,伺候完大老爺,問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喝。」他拒絕。

蘇雪至點頭︰「行,那你休息,我走了。你手下住在你左邊,我在右邊隔壁,有事的話,盡管叫。」

她往外走去,走到門口,遲疑了下,停步,慢慢地回頭。

他還那樣側臥著,果然,如她剛才的感覺,他的兩只眼楮,在看著自己背影。

她終于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回去,——後停在了屋子的中間,低聲問他︰「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女人的?」

她問完,屏住呼吸,看著他。

床頭的桌角上,點著一盞煤油燈,玻璃燈罩已被燻得烏漆墨黑。

昏暗的燈火之下,蘇雪至听到他低低地應︰「有些時候了。」

蘇雪至的心咚地一跳。

今夜之前,她絲毫也未察覺到這一點。

她定了定神,頓時想起一件舊事。

「是那天在城南的日本湯池里遇到,你認出我的嗎?」

「算是引子吧。不過,當時我以為看錯了,是後來才確認的。」

「後來你是怎麼確認的?」

「說來話長。」他就這麼回應她。

她頓了一下,改問自己另外另外的一個最大疑問。

「你既然知道了,為什麼沒揭發我?」

「除非哪天你自己想做回女人了,否則,我為什麼要揭發你?」

蘇雪至沉默了片刻。

「那麼放假前,我的室友走了,——是你的手筆?」

「是。算是之前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失去單人住宿的彌補吧。」

「謝謝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蘇雪至說。

他笑了笑︰「小事情。」

蘇雪至緩緩地吁出了一口氣,望著他,再次道謝,一字一字,鄭——其事。

「雖然你這麼說,但我——的很感謝你。謝謝你,表舅,我很是感激。這個身份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他沉默著。

「不——擾你了,休息吧。」

她輕輕地走了出去。

這回是真的走了。

蘇雪至回到了自己在隔壁的屋里,沒點燈,在昏暗中,模黑,和衣,躺到了身下的木板床上。

盡管她閉著眼楮,想引導自己盡快入睡,等醒來,天亮就能出發,離開這個旅途中因為意外偶然而路過的地方,但大腦皮層活動卻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她始終睡不過去。

估計已經兩三點了。

她听見自己每翻動一體,不知是床板還是床腳,就跟著咯吱一聲,在這寂靜的深夜,听起來分外扎耳。

她禁止自己再翻身,正拘著身體,突然,屋子的角落里,又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輕微吱吱之聲。

她實驗室里好朋友的親戚——來湊熱鬧了,從床前飛快地躥過去,又躥了回來,跑得不亦樂乎。

蘇雪至感覺自己躺得渾身酸脹,索性爬了起來,走到窗前,拉開耷拉著一角的破窗簾,推窗,看向了外面。

旅店地勢很——,建在一個土崗子上,視野大概是唯一的可取之處了,站在窗前,能看到高平鎮的大概模樣。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集鎮,帶著院落的四合平房星羅棋布。今晚——有月光,慘淡的顏色。煙囪,狗吠,淡月灑在屋頂沒有融化的積雪上,泛出一層瑩瑩的白光。

有點冷,蘇雪至搓了搓手指。忽然,鼻息里飄入了一股香煙的味道。

有人不睡覺,在抽煙?

蘇雪至遲疑了下,探出頭,看隔壁的窗戶,兩扇窗戶之間,恰被一——微微凸出來的牆給擋了視線,什麼——看不到。

她又使勁聞了聞,確定無疑,香煙的氣味就來自隔壁,心里頓時又一陣惱火,轉身出去,來到隔壁門前,敲了敲,發現門沒反鎖,直接推了進去。

果然,賀漢渚在抽煙。

屋里沒燈,但能看見,他爬坐到了那面破窗戶上,一條腿支在上頭,架在對面的窗欞上,另條長腿松松地沿著窗台掛下來,嘴里叼著煙,煙頭的紅光,在夜色里一明一滅。

他听見她進來的動靜,扭頭,看了一眼。

蘇雪至走了過去,停在窗前。

「哪來的香煙?」

「手下給的。」

「干嘛不睡覺,抽煙?」

「疼。睡不著。」

蘇雪至一頓,剛才的火氣一下就消了不少,語氣不再是質問,變得緩和了。

「別抽了,對傷口不好。給我吧。」

她伸出手,舉到他的面前,向他要。

他仿佛沒听到。

蘇雪至等了一會兒,見他不理會,油鹽不進的樣子,又隱隱地氣了起來,伸向他嘴,自己去拿。

他立刻抬手,從嘴里取了煙,舉了起來。

蘇雪至去夠,每次眼看快要夠到了,下一秒,他又舉得更高一些,就是不讓她夠得到。

蘇雪至停了下來,看向他,變得很——氣了︰「給我,馬上!」

他的腦袋歪靠在窗欞上,扭過臉,似乎在看她。

窗外的月光和雪色映照他一側的面孔。他面容慘白,像鬼,眼楮在黑暗里,卻黑  地發著光,像兩口吸人魂魄的深淵。

「小蘇,我這麼爛的一個人,死活你——在乎?」

他慢吞吞地開口了,語氣像在和她調笑。

蘇雪至不看他的臉,盯著他還舉著的煙︰「你這個人確實挺爛的,不過,病人爛不爛,和我無關。晚上住下來是讓你休息,不是抽煙。」

他一頓。

「我就抽,你管不著。」

說完,當著她面,又吸了一口,不止這樣,竟還挑釁似的,朝她面門噴了一口剛吸進去的煙。

蘇雪至沒防備,吸了進去,嗆住,咳了幾下,抬頭,見他竟很開心的似的,低聲吃吃地笑,氣得火冒三丈,這下——不客氣了,一手揪住他拿煙的胳膊,阻止他再動,另手伸過去再奪,這回,眼看就要拿到了,不想他竟換了只手,再次高——舉起。

蘇雪至氣急敗壞,跳起來又夠,他似乎愈發快活了,一邊避著她的手,一邊悶笑個不停,到了——後,笑得肩膀都在微微發抖了。

蘇雪至再跳幾下,突然頓悟了過來。

這個人,他是在耍自己——已!

她停住了,喘了兩口氣,等呼吸平穩了些,冷冷道︰「算我多管閑事了,賀司令,您想怎樣,就怎樣吧。」說完轉身就走。

賀漢渚扭臉,看著她掉頭走掉,走到門後,就要開門出去了,突然掐了香煙,從窗台上一個翻身下去,幾步就追上,從後,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將她拽了回來,猛地按在了門上,用自己的身體,一下將她兜在了門後。

這變化猝不及防,蘇雪至被迫背抵在了門板上,抬起頭,就感覺到一陣灼熱的呼吸,撲到了自己的眉頭之上。

知道他低頭,正在看著自己。

夜色昏暗,對面,賀漢渚近在咫尺,近得她幾乎能清晰感覺到來自于他的體熱。

她渾身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脖子登時僵硬,人簡直都不能動了。

她怕聲音大了吵醒隔壁他的手下,忍著心里涌出的一陣驚慌,定了定魂,極力將自己的身體往門板上貼,盡力不去踫到壓靠過來的男人,吞著聲,用慍怒的聲音質問︰「姓賀的,你要干什麼?」

他低著頭,看著她,既沒有下一步的行動,——沒有後退松開。

兩人便如此,在黑暗里僵持著。

蘇雪至的心跳越來越快,後背如有無數芒刺,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住時,突然,感到他似乎慢慢地松了手。

「……你走吧。」

「我不抽了。」

黑暗中,她听到他在自己的耳邊,低低地道了一句。

話音落,擋著她的那一雙臂膀,從牆上落了下去。

逼迫——來的壓力之感,——終于消失。

蘇雪至喘了口氣,一把推開人,轉身開門,幾乎是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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