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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代, 能做到一校之長,尤其是大學校長,通常都是專業領域的巨擘, 在社會享有很高聲望。在校內,更是當仁不讓的一把手。

軍醫學校因為隸屬軍部,性質特殊,所以和校長平時對校務插手不多。

他平常就不苟言笑, 對學生也一向嚴厲,但像此刻這樣, 突然發如此大的脾氣, 說出這樣的重話, 還是頭一回見到。

話音落,全部的人都呆住。

辦公室里眾人噤若寒蟬。

李鴻郗臉一陣紅一陣白, 張了張嘴,仿佛想再說什麼, 又閉了口,再不敢出聲。

外面的學生反應過來, 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之聲,中間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校長萬歲!」, 呼聲此起彼伏。

「怎麼回事?啊!這是出了什麼事!我來給小蘇送點吃的, 怎麼小蘇就出了事?都給我讓開,我去跟校長說!」

忽然, 辦公室外傳來一道女人的嚷嚷聲。

貂皮披肩、珠光寶氣的馬太太在幾個男生的帶領下趕來, 撥開擋著路的學生,高跟鞋踩著水泥地,咯噠咯噠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一見到蘇雪至, 馬太太就站到她的面前,嚷︰「你們怎麼回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小蘇出手,救了我兒子,現在都不知道怎樣了!是我們求他給我兒子做手術的,你們憑什麼這麼對他!我可告訴你們,我家老爺和廖督辦周市長馬局長天天往來!每年給他們捐了不知道多少錢!看見我家老爺,哪個不是客客氣氣的!就算那個新來的什麼賀司令,我家老爺也是能說得上話的!誰是校長,出來,跟我評評理!」

辦公室里突然闖進來一個如此粗俗潑辣的婦人,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面面相覷,校長皺眉不語。

蘇雪至急忙扯住怒氣沖沖的馬太太,說校長已經撤銷了開除的決定,自己沒事。

馬太太這才松了口氣,隨即雙目又雷達般掃射眾人︰「那個誰,姓李的?說是姓李的找你的事?是哪個,給我站出來!」

李鴻郗見這馬太太不要斯文,形同母老虎,慌忙後退。被馬太太一眼鎖定,上來就拽他衣領︰「你是吧?剛他們說你平時就欺軟怕硬,不是個好東西!以為小蘇沒人,可勁欺負?我叫你欺負!」

外頭學生唯恐天下不亂,何況有李鴻郗的好戲可看,一個比一個興奮。蔣仲懷帶頭,干脆高聲給馬太太喝彩。

和校長見鬧得實在不像話,厲聲喝止,讓人立刻把馬太太給弄出校門,往後不許再次入內。

學生監負責學校秩序的人急忙進來,連拖帶扯,終于將馬太太給請了出去。

「小蘇你不要怕!有我在,什麼事,你盡管來找我,我給你撐腰——」

馬太太被人給拉出去了,還回頭,高聲地嚷嚷。

現場終于恢復了秩序。

和校長眉頭緊皺,吩咐教務處下達記過處分的通知,隨後叫人都散了,對蘇雪至道︰「你留下!」

胡醫師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鴻郗也垂頭喪氣地跟著人溜了出去,外頭的學生也慢慢散掉,最後,辦公室里只剩下了蘇雪至一人。

蘇雪至照著時人的禮儀,對著和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非常抱歉,給校方和您帶來了麻煩,也連累了胡醫師他們。他們是出于道義才協助我的,沒有他們,我一個人沒法手術,這件事和他們無關。請您諒解。」

和校長沒說話,看了她片刻,神色漸漸地緩和了,走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

「膽子不小,本事也確實不錯。但記住,下不為例!」

蘇雪至听出他話中的語重心長,急忙點頭︰「是,我記住了!」

校長嘆了口氣︰「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後遇到類似情況,見死不救。救死扶傷是醫家之天職。我雖專攻西醫,但出身中醫世家,對這一點,我從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況之下,醫者在天職和人性之間搖擺,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們每一個人,在決心治病救人之前,要評估好最壞的可能,確定自己能夠接受負面的後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長頓了一頓。

「像你這次的情況,萬一後果不如預期,倘若你有畢業證照,吃上官司,還可以辯訴。譬如之前清和醫院一案,法院雖屈服輿情,但也不敢完全無視專業人士的證據,大不了最後和稀泥,賠點錢,可無罪結案。但像你現在,沒有畢業證照,一旦吃官司,風險太大。世人往往只看結果,法庭更不會采納醫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證據!」

蘇雪至肅然起敬,對著校長再次深深鞠躬,感謝教誨。

「不過,我還是很欣慰,學生里有你這樣秉承醫家天職並勇于承擔後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學陸定國的電報,得知情況,遂連夜提早坐火車趕回來了。」

他補充了一句。

蘇雪至意外于陸定國會發電報,對校長為了自己不辭勞苦連夜趕路,也很是感動。

她又想鞠躬,被攔了。

「我听胡醫師描述,你在手術中采用了一種他之前沒見過的縫合結扎手法。看起來,不但效果確實好,我想了下,用這種手法去縫合闌尾手術部位,也確實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蘇雪至知道校長說的是荷包縫埋法,外科內翻縫合的一種,主要用于包埋,可減少污染促進愈合,常用于婦產科或者泌尿科手術的小孔斷端,也是後世闌尾手術的縫合方法。

她頓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長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她拼命地想借口。

這種,好像不能拿那個萬能的從國外期刊上看見的這個理由來搪塞。

她突然靈機一動。

「是我以前在家時,看見一個獸醫拿病豬開刀,就這麼縫合。我發現這種法子比普通縫合要好,有利于傷口愈合,就學了過來,稍加改良……」

校長深信不疑,感慨了一聲︰「有智慧!我等自嘆不如。獸醫現在人呢?還在嗎?」

蘇雪至搖頭︰「後來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校長顯得有點遺憾。

外科手術發展到現在,從全世界的範圍來說,應該也還處于初期探索的階段。

蘇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賀蘭雪曾提及,說給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國醫生也對縫合很感興趣。

普及後世一些經過無數的外科醫生們用長期手術驗證過的縫合方法,對于提高現今外科手術的術後愈合率,盡量減少感染,應該有所裨益。

她趁機說道︰「其實不止這麼一種,還有一些。等什麼時候有空,我整理出來,請校長過目,看是不是適合應用于手術。」

校長顯得很感興趣,頷首︰「很好。」

他想了下,「對了,過些時候,我還要去京師參加一個萬國醫學研究會議。到時候,不止國內各醫學院校的同仁,還有一些國外的醫學教授專家也都前來參會,探討一些當今世界最新的醫學前沿問題。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帶你同去,見見世面。」

蘇雪至道謝。

校長頷首︰「沒事了,回吧。」

等學生鞠躬離開後,校長想起了剛才李鴻郗附耳說的幾句話。

李鴻郗說,這個學生當初是靠著一個大人物才入的學。前段時間,大人物又通過司長發話,要學校取消此前對該生的一切優待,顯然,該生開罪了對方,那人對他應該十分不滿,勸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機把人開除,送走了事。

就是這一番話,惹得他大動肝火。

他當然知道李鴻郗指的大人物是誰。

當初就是對方一句話,層層下達,學校加塞名額。看成績,顯然又是一個送進來混資歷,將來出去了預備尸位素餐的人。

礙于軍醫學校的性質,校長也只能忍。後來沒想到,塞進來的學生,居然課業不錯,罕見得優秀,校長終于漸漸改觀,覺得可以培養,卻沒想到現在,對方又來了一句話,要把人給開除掉。

這可真叫孰可忍,是不可忍,這才當眾發作,公開反對。

校長本人自然不懼得罪那個所謂的大人物,但現在靜下來想一想,忽然有點替這個學生擔心。

他雖然不知道蘇雪至是如何開罪對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個所謂大人物的錯。

人才難得。遇到這樣一個各方面都出眾的苗子,若是因為開罪小人,日後不能安心做學問,甚至遭到打擊報復,那實在是個重大損失。

校長沉吟了片刻,拿起電話,撥給宗奉冼,找到人後,將發生在學生身上的事說了一遍。

宗奉驚訝︰「就是上次開學典禮上的那個學生?」

校長說︰「對,就是他,蘇雪至。一個非常難得的醫學方面人才。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了賀漢渚。倘若因此影響學業,我于心不安。這種衣冠土梟,手握兵權,沒法講理。我想來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面相幫,助學生擺月兌困境,日後好安心去做學問。」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听聞,賀漢渚暴戾恣睢。之前見面過後,見他言談里,倒有幾分士人風範。後來又听聞,他到任後,天城警局整頓,說要做些利民實事,我還以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傳言過度,原來為人當真如此不堪?」

校長道︰「沽名釣譽,古來有之!」

宗先生搖頭︰「這些個武夫,個個爭權奪利,變相誤國殃民不說,現在竟連個青年學生也不放過了!」

似宗、和這些學者文人,骨子里天生本就對那些人帶有偏見。現在出了這個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電話里感嘆幾句,宗奉冼沉吟道︰「過些天就是那個王孝坤的壽日,前兩日,親自打來電話,邀我出席壽宴。我當時以身體不適為由,拒了。听聞賀王相交已久,想來他會出席。既然這樣,到時我不妨去吧,替學生在他面前說幾句話。只要不是什麼大的怨隙,想來這點面子,他應該還是會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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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校長道謝,再敘幾句,議定後,這才放心,掛了電話。

蘇雪至自然不知道校長為自己操的這一番心,回來後,見寢室里已擠滿人,不止同寢室友,還有別寢室的不少人,全都等在那里,正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剛才校長怒而拍案李鴻郗吃癟的事,見她回來,紛紛向她祝賀。

陸定國也在。

蘇雪至心里暖烘烘的,向同學深深鞠躬,又上去,低聲向陸定國道謝。

陸定國擺了擺手︰「同學,同學,小事一件!將來發達,記得提攜!」

蘇雪至忍俊不禁,這時听見一個平日課業之余喜歡舞文弄墨的男生說︰「李鴻郗說的大人物,應當就是衛戍司令賀漢渚吧?實在欺人太甚了!我們學生雖斗不過惡勢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斃,萬一他還要給你小鞋穿!我們應當團結起來,共同幫助!我有個想法,我認識一家進步報刊的記者,不妨約來,請他將你的遭遇寫出來,登報予以通告,讓輿論向他施壓。我相信,只要還有幾分良知,報刊都會樂意轉載!」

大家都說不錯,紛紛看向蘇雪至。

蘇雪至嚇了一大跳,趕緊表示感謝大家的好意,但那個所謂的大人物,真的不是姓賀的。

「可能是之前我不小心得罪了另外誰人,正也在想。等我想出來後,若是自己真的不能解決,到時候,我再請同學們一起幫忙!」

大家听她這麼說,也就作罷,再敘片刻,飯點到了,據說今晚難得有紅燒肉,一哄而散,爭相去往飯堂吃飯。

這個晚上,蘇雪至裹著被子包住身體,躺在單人床上,在同寢室友發出的鼾聲里,久久無法成眠。

事情一波三折,最後戲劇性地以一個記過結束,自己算是僥幸無恙,實在是出乎意料。

學校這邊,肯定是沒事了。

但是對于她來說,還有另外一個麻煩。大麻煩。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指示校方開除自己的,反正,得罪他是沒得跑了。

那晚上,她腦子懵圈,怕他讓自己娶他妹妹,想都沒想,不留任何余地,拒絕了來自他的「好意」,至少,讓他面子都沒地方擱。

接下來,萬一他若真的像同學擔憂的那樣,繼續給自己小鞋穿,或者對付蘇葉兩家,那怎麼辦?

找王庭芝或者傅明城轉圜?

顯然行不通!別說自己和他們沒這個交情,就算有,他們既壓不住賀漢渚,對自己來說,還只會更加得罪人。

要是就這樣丟下不管,又好似埋了個地雷,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炸,讓人寢食難安。

她想來想去,想了很久,最後終于做出一個決定。

她決定盡快再去找賀漢渚,向他解釋,自己那晚上為什麼拒絕他的好意。務必要讓他明白,不是自己不識抬舉看不起賀家,而是有著難言的苦衷。

要是從此能化干戈為玉帛,繼續叫他表舅,恢復到剛開始的那種關系,那就完美,從此可以安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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