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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對于蘇蘇來說很是漫長。

她沉沉睡去以後夢到了長澤山, 那時候她剛誕生不久,翎毛濕-漉-漉的, 尚且不能化形。

青衣仙長用百錦緞小心帶她御劍下山。

「今後衡陽就是你的家,爹會好好照顧你。」

小靈鳥從百錦緞中探出頭,好奇地打量周圍。灰沉沉的天空壓抑,魑魅魍魎橫行。

仙長模模她的腦袋一揮袖,周身瞬間鳥語花香。

師兄師叔們圍過來,懼都驚喜地看著她︰「小師妹終于破殼啦!」

「小師妹, 我是你瑤薇師姐,這是師姐給你的見面禮,可佑你安康, 身體康健。」

「我是你齊越師兄,這是師兄的禮物。」

「還有我還有我,我也是你的師兄, 小師妹,這是師兄去蓬萊找來的靈露, 也不知道小師妹能不能當女乃喝……」

仙門衰敗,這個新生靈動的生命, 像是死氣沉沉的泥淖中注入的清泉,一瞬讓衡陽宗變得熱鬧起來。

師姐們會為了她去偷偷采靈蜜,師兄們會帶她去偷偷進入秘境玩。

有人教她御劍,有人教她術法, 每當她犯了錯, 大師兄無奈地嘆息著, 將她護在身後,替她扛去一切責罰。

混亂而血腥的時代,她的身邊卻永遠是一片晴空。

還有不涼山終年不化的雪與靈泉。

這世界糟糕, 他們卻把最好的一切留給了蘇蘇。

她的夢里有藍天,有御劍飛行的快活,還有靈泉叮咚的水,晶瑩飄飛的雪……

她忍不住彎起唇,露出淺淺的笑容。

可是醒來後——

蘇蘇听見滴答的水聲,她睜開眼。

身上被碾壓過一般疼,她身上蓋著被撕破的衣裳,衣裳下不著片縷。

蘇蘇動了動手指,劇痛從指間傳來,碎裂的指骨讓她冷汗涔涔。

一縷微光從縫隙中透出來,外面天亮了。蘇蘇完好的那只手拽緊衣服,盯著那一抹天光,不知道在想什麼。

水聲也來自那里,外面在下雨。

她的傷口、身上的歡好的痕跡沒人幫她清理。

灼熱的呼吸告訴她,她發燒了。

蘇蘇吃力地從石床上坐起來,用衣衫裹住自己。

弱水在漆黑的環境中散發著銀亮的光,蘇蘇走到縫隙下面,無力靠坐在牆腳,張開嘴接住雨水。

她干燥的唇瓣濕潤了些,蘇蘇好受不少。

她抱住膝蓋,把臉頰埋進臂彎中。

這一生,她鮮少有如此絕望而脆弱的時候。不止是因為昨夜,還有三顆滅魂釘的碎裂。

她眼睜睜看著它們撞上護心鱗,化作齏粉,而護心鱗也有了金色裂痕。

她失敗了,賠上了自己,也賠上了天下眾生。

蘇蘇從未有過這樣消極的情緒。

她想,或許師門就不該把這個任務給她,她不過剛到百歲的小仙,怎麼能背負這樣的使命呢,她甚至阻止滅魂釘碎裂都做不到!

她才走出被眾人呵護的仙境,就在少年魔神面前摔得遍體鱗傷。

可她真的盡力了。

凡間不到兩年,卻比她曾經的百年還要漫長。

她忍住淚水,無時不刻背負著五百年後的世界。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連被控制著殺了蕭凜,都只敢短暫哭泣一瞬,擦干眼淚為他守著城池。她甚至不敢對任何人產生過分溫暖的情感,怕影響來這一趟的目的。

可她也是三界眾生,也是血肉之軀,她也會痛,會害怕,會彷徨。

雨點打在她的臉上。

一直以來堅守的道心搖搖欲墜。

有個聲音仿佛在說——

「別堅持了,就這樣,你做不到的。他是魔神啊,他已經發現你騙了他,你再堅持只會死在五百年前。」

「回家吧,本來這一切都不是你該背負的,順其命運,回到你的時代,哪怕真的死了,也是輕松愜意的。」

「你保護三界,誰來保護你呢?」

蘇蘇緊緊抱住自己,咬緊牙關。

她觸踫到冰冷的石壁,這石頭涼得像冰,哪怕如今是夏季,依舊冷得她瑟瑟發抖。

四面沒有出路,勾玉沉寂下去,她咬破指尖畫的符咒沒有半點兒作用。

——她被困在了一個混沌空間。

這個地方一如嫣然曾經用過的籠子,讓人只能被囚禁在這里,她哪里都去不了,甚至連勾玉也只能被迫沉睡。

蘇蘇捂住自己的眼楮,傾世花又開始疼了。

因為恐懼和生病,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疼得厲害。她忍受了許久,再睜眼時,發現自己連那一縷天光都不太看得清楚。

蘇蘇揉揉眼楮,可怕的安靜侵襲了她,有一瞬間連滴答的水聲都遠去了。她蜷縮在石床上面,想起許久以前,勾玉給她說過傾世花的後果。

命運悲慘,死無全尸。

廿木凝擔憂地問︰「白羽,陛下怎麼樣了?」

廿白羽搖搖頭,表情沉重。

「今晨回來的時候,吐了一口血,至今沒有醒。御醫說心脈受損,活不過這個冬天。」

廿木凝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怎麼會這樣,都怪我,如果我看好了葉三小姐,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廿白羽扶住她︰「多說無益,等陛下醒來,他或許會有辦法。」

從很早以前就有人斷言澹台燼活不過十六歲,然而這些年,也不知道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他安好活到了現在。

既如此,可能就有辦法改變。

廿白羽沒有給姐姐說今晨看見陛下的場景,至今他回憶起來,依舊覺得心情復雜。

陛下嘴角帶著血跡,眼神空洞木然,漆黑的眼珠卻沉積著滔天怨恨。

他胸口滲出一團深色痕跡來。

他死死按住心髒,逃離般回到承乾殿中,吐了一口血便昏迷了過去。

周國的夏季多雨。

午後小雨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昭華夫人來探望澹台燼。廿白羽像一道暗處的影子,沉默不言跟著葉冰裳。

葉冰裳說︰「廿大人,妾身只是想單獨和陛下說說話。」

廿白羽微微搖了搖頭,目不斜視盯著地面。

葉冰裳沒了辦法,只好任由夜影衛們盯著,掏出帕子給澹台燼擦了擦汗水。

在他的身邊,葉冰裳看見了帶上裂痕的護心鱗。

她臉色一變,連忙拿了起來。

果然,原本銀色的護心鱗上,密密麻麻布滿金色紋路,她試著感受它,發現它毫無反應。

一瞬間葉冰裳臉色極為難看,她意識到一個不可扭轉的事實,護心鱗碎了!

澹台燼身上發生了什麼!

潛龍衛怎麼可能真的弄碎護心鱗呢?

她臉色幾變,心疼得直抽氣,然而在廿白羽等人的盯視下,她只能被迫恢復冷靜。木已成舟,她就算再後悔也沒有辦法。

護心鱗碎了,換來蘇蘇的威脅解除。

現在對于澹台燼來說,蘇蘇就是一個拿著潛龍衛的叛徒。自己一個凡人,拿著護心鱗的作用並不能發揮到極致,還會引來妖物。

如今的局面也不差。

說服了自己,葉冰裳想替澹台燼掖一掖被子,一柄劍格擋住她的手。

廿白羽說︰「夫人探望過陛下就回去吧。」

葉冰裳臉上的難堪之色一晃而過,笑著點點頭。

澹台燼是第二日下午醒過來的,他也意識到自己身體不妙,把噬魂幡里的老道叫了出來。

「孤心髒里的東西,能弄出來嗎?」

老道試了一下,搖頭說︰「陛下恕貧道無能無力,此前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邪門的東西,它似乎嵌入了陛下的心髒,無法取出來。」

知道這個消息,他的手觸上胸口,表情冰冷。

在老道士以為他會發怒之時,他卻毫不在意地勾唇說︰「那就留著吧。」

左右不過是痛。

也就只是痛一點罷了。

「替孤多找幾個妖怪,遇到修仙的也抓來。」

老道士連忙稱是,明白澹台燼是想繼續靠妖怪的內丹續命。如果說以前他的壽數需要一年殺一只妖,如今恐怕得月月挖去妖物內丹,來填補他流逝的生命。

廿白羽要拿著噬魂幡離開,澹台燼冷聲說︰「讓葉儲風去。」

「陛下?」

澹台燼說︰「葉儲風身上有狐妖半顆內丹,抓大妖他比你們有用。」

廿白羽和老道對視了一眼,眼中均是不可置信。

葉儲風身體里竟然有狐妖嫣然的半顆內丹?

怪不得陛下要留住這個人,為他效力。廿白羽點點頭,帶著噬魂幡找葉儲風去了。

澹台燼沉默著,臉色蒼白冷漠。

廿木凝留在殿內,垂著頭看向地面,她心里有幾分難受。前幾日籌備登基和封後大典的陛下,眼楮里帶著明亮的光彩,可現在,他眼里什麼都沒剩下。

她以為陛下會問混沌密室中那少女的消息,沒想到他只是冷淡地背過身子去,什麼也不關心。

就好似,那人死了,也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廿木凝一直等到黃昏,也沒見陛下問起她。

她只好猶疑地小聲開口︰「陛下,她生病了,從昨日到現在,她只喝了些雨水。」

青年睜開眼楮,看著龍床上銀紋,低聲笑︰「派人去看看,別讓她死了,她不配死得如此輕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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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木凝︰「是。」

蘇蘇這一場病,病了許久。

傾世花的力量發揮不出來,她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凡人。失去和勾玉的聯系,失去術法的羽翼,她昏昏沉沉睡著,分不清白日黑夜。

每到一個時間,會有個婢女進來幫她擦洗身子,喂藥。

勺子遞過來,她無意識地吞咽。

頑強的意志讓她努力想活下去,然而傾世花的反噬,她的身體開始變得糟糕起來。

她吃不下飯。

婢女以為她不願吃,冷冷看她一眼︰「還當自己是未來皇後麼,不吃飯就能換來陛下憐惜?我勸你省省吧,陛下說了,不想吃大可餓死。」

婢女拿著食盒離開了。

一日又一日,蘇蘇越發憔悴,她偶爾清醒的時候,會在天光照進來刻「正」字,直到刻滿六個「正」字。

她方才恍惚覺察,已經被澹台燼囚禁至少一月了。

人間已然七月。

但她不想死,她依舊想活著。道心的動搖並不足以毀滅一個人,她一有精神,就會望著天光,希望看見清朗的天氣。

澹台燼一次也沒來看過她,仿佛已經忘記了世上還有個他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少女。

盡管蘇蘇想努力活著,她依舊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

有一日她醒來,發現右眼竟看不清了。

婢女遞過來的水,蘇蘇模索著去拿,那碗碎在地上。

「你!」婢女起先想發怒,看見她毫無神采的眼楮,慌亂地說,「你……你看不見了?」

蘇蘇抿唇,沒有說話,婢女慌慌張張跑了出去,連破碎的瓷片都來不及收拾。

蘇蘇眼前一片黑暗,她心想,她其實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生,還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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