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徐行密還是老神棍，在提及行動時都說的是抵抗軍如若先動，他們就會在後面跟上，其用心不言自明。
行動時不肯沖在最前面，瓜分戰利品時卻一定是不甘人後。
不過，這點小心思趙寧還不至于放在心上，這不是因為結盟本就是相互利用，對方有這種打算很正常，而是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把神仙宮、光影教放在眼里。
魔鬼城的行動需要他們，而一旦行動成功結束，這些人不過是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在趙寧看來跟一群蒼蠅沒有分別。到了必要之時，他動動手指就能一勞永逸解決問題。
對方現在的諸多算計，不過是上躥下跳耍猴戲罷了，徒增笑耳。
眾人大明大放地走在街上，堂而皇之地謀劃著置天蟻集團官方于死地的計劃，可謂是目中無人到了極點。
然而這一路來，並未有治安隊、特勤部的人來找他們的麻煩。他們甚至連一個巡邏的治安隊員都沒發現。
街上人很多，摩肩接踵的，但是看得出來，很多人走得漫無目的，一些人坐在街邊閑聊，更有人大白天便醉醺醺的。
「街上的無業游民越來越多了，照這樣下去，不出三五年，東港區半數居民都會變成街溜子。」老神棍喬納德順著趙寧的視線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語氣頗顯怪異，像是既忿忿不平又暗藏喜悅，在輕蔑鄙夷的同時，有一種磨刀霍霍躍躍欲試之感。
「如你們所知，我在明日城呆過一段時間，見識過彼處的情況。
「內城區姑且不說，外城區的無業游民數量極多，這些人衣食無著，為了生存已經野獸化，面前有一丁點兒好處都能打得頭破血流。」
提起明日城外城區，趙寧的心情說不上好，在他的印象里彼處更像是妖魔亂舞的人間地獄，「但我到了魔鬼城後，看到的卻不太一樣。
「這里的繁華程度遠超明日城，絕大多數人都能找到正經工作，據我所知，他們雖然勞動繁重薪水微薄，但好歹能夠勉強活下去。
「像浦江區這種中心地段，很多打工人都能衣著光鮮。
「但是這段時間以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工作，淪為只能溜街的無業游民，他們的眼神里有悲憤、不甘、痛苦、絕望
「而現在，在這諸多情緒之外，我還看到了饑餓，濃烈的饑餓，野獸一般的饑餓。這種眼神告訴我，他們就快變得跟明日城外城區那些人一樣了。」
說到這，趙寧略微緩了一口氣，「魔鬼城最終會成為另一座明日城？作為北大陸最繁華鼎盛的城市，一旦魔鬼城都變成了人間煉獄，那整個北大陸就無一個地方是普通人的家園。」
他這番話說完，眾人反應更不相同。
塔尼亞憤懣，劉勝男憐憫，老神棍還是之前那副樣子，不以為意居多，潛藏的野心更加強烈，神仙宮一號人物的輕蔑不屑之意更明顯。
徐行密瞅了趙寧一眼，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談論螻蟻的語氣，淡漠地道︰
「科技在進步，工業在發展，機械與智能相結合的生產工具，遠比普通工人生產效率高，它們必將逐步取代普通打工人。
「這是文明發展的潮流，誰也阻止不了。
「趙先生說得沒錯，這幾個月失業者的確在激增，原因很簡單。
「之前企業不太敢大規模進行產業升級，用智能機器代替掉普通員工，害怕對方在抵抗軍與別有用心者的號召、帶領下，群起反抗。
「而現在，天蟻集團將自己的實力完全展現出來，開始推行建立帝國的大業，有了天蟻集團的強大力量背書，權貴們已經不擔心普通人群起反抗。
「所以，他們開始肆無忌憚了。」
桃花仙社團名下的仙和物流公司，之前就裁汰掉了裝卸工，上馬了更安全更高效的智能機器。這話由徐行密說出來，說服力不小。
趙寧找不到反駁的依據，亦無反駁之意，因為這是事實︰「照這樣說，天蟻集團建國的舉動，已經獲取了權貴們的支持？」
徐行密淡淡地道︰「那是自然。魔鬼城的上層權貴，北大陸的壟斷性企業，都是天蟻集團建國的支持者。如果連這點兒根基都沒有，天蟻集團憑什麼敢謀求建國？
「難不成他們敢跟全天下為敵？」
趙寧微微頷首，表示了解。
劉勝男皺了皺眉，忍不住插嘴道︰「市場需要競爭，公司與企業需要的是自由競爭市場，而天蟻集團要建立的是封建帝國，屆時還有什麼競爭市場可言？
「資本為何要支持天蟻集團？」
徐行密瞥了劉勝男一眼，高傲的抬起頭顱，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顯然是覺得劉勝男沒有資格跟他對話。
伊麗莎白看了看趙寧，替徐行密向劉勝男解釋︰
「資本發展階段才需要自由競爭市場，現如今那個階段已經過去，寡頭們瓜分完市場後，要做的是壟斷資源控制市場，確保自己不會被後來者居上，失去基業。
「眼下，他們需要一個能夠確保他們利益的穩固秩序。
「要說維護既得利益者地位的秩序，沒有什麼是比封建制度更好的了，君王掌控全局，封建領主、貴族們掌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們一起瓜分這個世界。
「生產力的發展提供了巨額財富，擁有這些財富的權貴力量極為強大，科技的進步提供了更加先進的武器，二者相加，讓他們平日里就能格外有力地控制一切，有戰事時，則能彈指間滅掉一切頑敵。
「在這樣的高科技封建帝國中，不掌握資源與武器的普通人，再也不能像古時候那樣，僅憑人數優勢就能獲得斗爭勝利，也就會徹底失去反抗權貴的可能。
「這樣的帝國，是權貴們最想要的帝國。
「追根揭底，人在還沒強大起來的時候，想要的是公平競爭獲得成功，人在強大起來之後，想要的就是確保自身的利益不受挑戰。
「天蟻集團建國的舉動，不是逆天下而行，而是順勢而為！」
這番話就像是晴天霹靂，把劉勝男震得五髒俱顫，她充滿驚恐地呆呆看著伊麗莎白，好半響啞口無言。
「我不信！既然是順勢而為，天蟻集團怎麼還會落入四面皆敵的處境？北大陸這麼多城市現在可都是在反對他們，與他們開戰！」劉勝男大喊起來。
她就算可以接受一切，也無法接受天蟻集團是順應歷史潮流的一方。
老神棍呵呵笑了起來，「小姑娘，別著急，事情不是說得那麼簡單的。天蟻集團順勢而為是順勢而為，順的卻是權貴們的勢，誰說權貴們的勢就能代表所有人的勢呢？」
徐行密乜斜老神棍一眼︰「天下掌握在權貴手中，權貴們的勢無疑就是天下大勢、歷史潮流、文明方向。無論好壞，這都是事實，你改變不了。」
老神棍嗤地一笑，對徐行密反唇相譏︰「既然天蟻集團勢力這麼通暢，我們還跟他們起什麼沖突？納頭就拜，跪地投降不是更好？」
徐行密听到這話，就像看到了夏蟲語冰井蛙語海。
他面露鄙夷之色︰「順應大勢的是天蟻集團建立封建帝國的行為，不是天蟻集團本身。帝國必將建立，但成功的人卻未必會是天蟻集團。
「若是連這一點都看不到，你還真不如去向他們投降，還打什麼打？」
老神棍被當面羞辱，頓時有了火氣，大聲跟徐行密爭吵起來。
趙寧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吵，站在河流的欄桿前，靜靜望著彼岸的繁華街區。以他站立的地方為分界線，他身前身後是兩個世界。
身後，打掃街道的是揮動掃帚、面容滄桑、衣著寒酸的環衛工人；身前，打掃街道的是行動迅捷、渾身光亮、工作不停的智能機器人。
身後，配送外賣的是騎著車，行色匆匆滿大街跑的外賣員；身前，快遞、物流都由機器人以最快速度最短時間送到每家每戶。
身後，餐廳洗碗的是普通人；身前，餐廳洗碗的是洗碗機；身後，在辦公樓處理文件的是文員；身前，在辦公樓里穿梭的是智人。
當身後的世界向前一步，社會生活與工作的每個環節，都會變得更加安全、高效、整潔、有序，那是一個生產力非常發達，當之無愧的高科技世界。
只是，這個世界里沒有普通人的工作崗位，沒有普通人的生活區間。
享受那個世界的，是高高在上，坐享財富與資源的權貴。
他們不再需要普通人，他們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實現，並且會一直延續下去。
「趙先生好像不太高興？」伊麗莎白來到趙寧身邊。
「很多時候，我會說自己無所謂高興與不高興，萬物的存在自有它的道理，最大的道理便是大道法則，它決定了宇宙里的所有東西，所以一切都該如此。」
趙寧並不平靜地說道，「但是身為人，我不能接受這樣的人類世界。我不能相信，科技發達的未來世界，是這樣一個封建帝國。」
伊麗莎白露出一個弧度完美的笑容，笑意不輕不重不大不小剛剛好，然後字字清晰地說出了一句簡明扼要的論斷︰
「科技總會進步，但歷史就是輪回。」
趙寧細細咀嚼了一下這十三個字，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十三個字總結了人類文明史。
但他並不認為那就是真理，他指著前方繁華有序的三合區道︰
「未來世界不再需要普通人，普通人也無法在那里生存，由此，人口會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急劇減少，直到，這個世界只剩下權貴們。
「彼時，人類世界將是一群紙醉金迷、沉醉于享受中的大人物，與一群在各方各面把他們服務得無微不至的智能機器人。
「那會是一潭死水的社會，人類會在那個時候迎來真正的末日，文明將隨之走向徹徹底底的滅亡！
「如此前途，我豈能接受？」
他說完這番話，伊麗莎白半響沒有回應。
良久，這位智能機器人對著趙寧彎腰鞠躬，心悅誠服地道︰「趙先生不愧是人類中少有的智者，你的結論與神仙宮頂級智腦的計算結果完全一致。
「趙先生，科技總會進步，而歷史就是輪回，死亡，亦是科技與歷史必可避免的一部分。萬事萬物有始有終，宇宙會熱寂，人類文明也會滅亡，包括作為其中一部分的我們。
「趙先生，人類的文明史不過是一瞬，而宇宙的生滅長如永恆，所以很慶幸，人類文明可以有很多生生滅滅的機會。
「甚至宇宙本身，亦可能循環往復。
「趙先生，陰極陽生，物極必反，萬物都在循環，一切都是輪回，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