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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六九 太上忘情

漠北,天元王庭之北,雪山。

衣著簡單跟普通牧人沒有多大區別的元木真,負手站在雪山之巔,抬頭望著萬里碧空眉頭緊鎖,似乎在思索「宇宙洪荒究竟是何等模樣」這樣的深邃大命題。

日月更替斗轉星移,他不知這樣站了多久,仿佛本身就是雪山上的一座石雕,是這方天地的一部分。

一個旭日東升、霞光噴薄的清晨,右賢王察拉罕沿著山坡走上來,在距離元木真七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恭敬而無聲地行禮。

「能夠成就王極境後期,說明你已經參透天地人三者的道理,往後足以在人世間建功立業。你當好生輔佐公主,光大天元霸業。」

只留給察拉罕一個背影的元木真開口說話,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不是從他口中發出,而是源自草木雪石、天地靈氣的震動。

察拉罕俯身稱是,而後試探著問道︰「大汗,公主雖然驚才絕艷,但王庭之主畢竟是大汗,我等日夜翹首大汗回歸王庭。」

自打從中原敗回,元木真便鮮少在王庭露面,起初眾人只當他是在養傷,但近些年年,元木真逐漸把王庭大權交給蕭燕,令察拉罕這些顯貴頗為不解、心生疑慮。

而今,察拉罕終于成就王極境後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力威壓整個天元部族,此番來見元木真,就是想要問一問之前那些他不敢問的問題。

面對著無邊蒼穹、遼闊大地的元木真,好似能夠听到察拉罕心中所想,不等對方把疑惑表露出來,便開始解答對方心中的問題︰

「天人合一者,是謂天人境。說是天人合一,實則不過是人合于天罷了。人合于天後,成為大道法則的一部分,從此也就逐漸月兌離人世。

「人世間的一切功名大業、悲歡離合,天人境都將不在乎。」

察拉罕听得認真,尋思半響,陡然一驚,問道︰「天人境若是不再在乎人世間的一切,那又在乎什麼?」

堂堂天元可汗還能不在乎天元王庭的大業了?

元木真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後指了指自己︰

「宙宇,大道,洪荒,天地,文明,自身——凡此種種,都在乎,也都不在乎。

「萬物皆空,一切終將湮滅;萬法不移,一切又會重新開始。古往今來,唯大道法則長存。而人生只有短短百十年,眨眼即逝。

「悠悠歲月,有什麼好在乎的?」

元木真說這些話的時候,察拉罕敏銳的察覺到,對方身上有一種沉寂如潭水的氣質,如同失去生機的秋葉,好似腳旁邊的石頭。

察拉罕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悸。

天元與齊朝國戰前期,天元部族元木真之下最雄才大略,也是修行天賦最出類拔萃的太子蒙赤,元木真說棄就棄了。

以往察拉罕認為,那是為了宏圖霸業,是為了天元未來不得不做出的犧牲;可如今看來,元木真很可能在那時就不那麼在乎蒙赤,甚至是不在乎天元部族的未來是十分還是八分。

那可是對方的長子,也是對方最優秀的兒子。

天元大業可是元木真一手打拼出來的!

國戰期間,元木真雖然出手了幾次,但幾乎沒有主持過戰事,連對大局都過問很少,他察拉罕跟博爾術、蒙哥各率一路大軍,蕭燕居中協調,好似沒有元木真也沒大問題。

事實也是如此。

國戰中至為關鍵的三年,元木真出海訪道,借機養傷,音訊全無,後來雖然傷愈歸來,卻也沒有對大局做出什麼布置,直接就去了晉陽。

察拉罕之前認為,那是元木真心高氣傲,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覺得除了他自己之外,別的存在都不值一提,敵人滅了就沒問題了。

如今思之,察拉罕猛然驚醒,或許從那時候開始,元木真對天元王庭的霸業就已興致缺缺,至少對主持事務、勞心勞形沒了興趣。

所以他才做起了甩手掌櫃,顯得那麼超月兌。

甚至可以說是不負責任。

天元王庭在國戰中失利,難道沒有元木真的責任嗎?察拉罕雖然不敢多想,但也本能地知道肯定是有的。

如果元木真不是那麼超月兌,以對方早早蕩平草原的雄才大略,要是願意主持大局謀劃軍機,國戰很可能是另一幅面貌。

就算天元王庭不能滅了齊朝,也不會落得個大敗而歸的下場。

如若元木真果真對人間種種失去興趣,就如某位大人物一樣,寧願做一只在泥地里打滾的烏龜,也不願去廟堂上當丞相,甚至是跟另一位大人物一樣,在堪破世間種種之後騎牛西行就此銷聲匿跡,那天元王庭豈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大汗?

那還了得?

沒了元木真,天元王庭還靠什麼與南朝相爭?

心急如焚的察拉罕並未輕舉妄動,跪下來哭著喊著請對方以部族為重,而是在冷靜思考之後,提出了一個他認為能更好解決問題的關節︰

「大汗,天人境為何是人合于天,而不是天合于人,化天地一部分為自身所用?我輩修行者,不就是吸納天地靈氣,以之開闢內在世界嗎?」

元木真依然沒有回身,聲音依舊飄渺空靈︰「你睜眼四處看看。天地大道、宇宙洪荒就在那里,與這整個世界相比,你算什麼?

「你如何能讓日月為你升落,星海為你偏移?

「不錯,從我們降生那一刻起,我們就在化外物為自身所用,一飲一啄,一吐一納,莫不如此。但這只是因為我們是此界的一部分。

「月兌離此界,誰也無法得存;此界卻不會因為少了我們,而改變它的存在。

「南朝新近出現的金光教有一句話,叫作風未起旗未動是心在動,這話錯的地方,就跟你剛剛說的道理一樣。

「需知無論你在不在那里,風都會來,旗都會動。」

察拉罕好半響啞口無言,內心生出一種無力感、絕望感、頹唐感,好似他大半生的所作所為都成了沒意義的事,不值得多看一眼。

就連他本身的存在也毫無意義。

這種枯寂感令他無法接受。

穩住心神,察拉罕神色凝重地道︰「初悟天地人,可入王極境,參透天地人,能入王極境後期。

「王字,三橫一豎。天地人者,三橫,貫穿三橫者,一豎,這一豎便是掌控天地人,令三者為自己所用之力,領悟參透了這股力量,便能貫通三者,是謂王。

「要想成王,就得駕馭天地人,掌控天地人,且能支配天地人,讓它們為己所用。君王的國家,修行者的領域,皆是此意。

「這是成就王極境的門檻也是王極境修行的奧義所在,為何到了天人境這些就全都變了?錯了?」

元木真終于回過頭,看了察拉罕一眼。

察拉罕怵然一愣。

這個瞬間,他覺得元木真既在眼前,又不再眼前,對方好似就是這座雪山,如同融入了天地,無處不在,又不在任何一處。

察拉罕心有所感︰修為到了元木真這種地步,當真是領域之內沒有界限,任何地方都是眨眼可去,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感知。

元木真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察拉罕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大道法則的力量,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命運的荒誕與戲弄︰

「修行者領悟大道法則天地至理,改變自己契合于天地大道,而後方能成就天人境。這,就是天人境的門檻與奧義所在!

「王極境所謂的堪破天地人,說到底是人世間的天地人,立足根本是‘有為’,故而王極境是人世間的王。

「修行者修至王極境後期,人世間的道路已至極處。

「王者之上是‘無為’,即不再追求人世間的作為。所以天人境要打破人世間的界限,拋開功名利祿、宏圖霸業、俗世道德的束縛,放眼更加廣闊的宇宙洪荒,融入更加廣闊的天地。

「天人境,不再獨屬于人世間。

「不獨屬于人間,方能得超月兌,故而能得超月兌。」

話至此處,元木真的聲音戛然而止。

察拉罕怔怔出神,思緒百轉,腦中一片混亂。霎時間有一道閃電劈落,令他在渾渾噩噩的時候,腦中能有一絲神清氣明。只是這縷清明太小太遠,他還把握不住,也琢磨不透。

有那麼一瞬間,面對天元可汗的右賢王,以為對方會接著問一句︰你可悟了?

然而元木真沒有這樣問。

他只是背過身去,再度面朝雪山之巔的天地。

好半響,察拉罕滿嘴苦澀,頗有些懊喪地道︰

「大汗,修行者的一路修行,都是在追尋大道,並且因為階段性的答案能夠得到階段性的收獲,輔助修煉之法,能成一時之境界。

「可是大汗,大道法則在根本

上到底是什麼?天地至理的本來面目究竟又是什麼?」

元木真簡簡單單地道︰「宙宇存在的原理,世界運行的規律,生靈繁衍的依據,大到斗轉星移,小到花開花落,皆為天地至理,皆在大道法則之中。

「修行一途到了後期,修煉的便是修行者與世界的關系。這也是修行存在的道理與意義。

「察拉罕,每一段旅程都有.asxs.,也都有歸宿;我們從黃土中來,終將回到黃土中去——這,就是全部。」

察拉罕張嘴無言。

他沉默下來。

沉默了許久。

終于,他長舒一口氣,甩開了雜思,守住了心神。

他問道︰「大汗,如今南朝三家爭霸,三方各有王極境後期,且趙寧那小子在此境停留時間已經不短,以他的天賦,風雲際會之下,大汗覺得他能否在中原逐鹿之戰中,覓得契機成就天人境?」

比起天人境的玄妙境界,亦或者說超月兌人世間的「無為」大道,剛剛成就王極境後期的察拉罕更加在乎的是人世間的「有為」,是天元王庭的大敵會變得如何強大。

察拉罕相信,眼前的元木真並未完全不在乎天元部族的雄圖霸業,依然是天元王庭的可汗。

至少目前還是。

元木真如風一般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地道︰「縱觀晉朝的革新戰爭,可見趙寧對人世間的心思太重,畫地為牢之下,如何能得超月兌?」

聞听此言,察拉罕心頭大喜。

他接著問︰「那魏氏魏無羨,楊氏楊佳妮,他倆是否有可能成就天人境?」

這回元木真沒有立即回答。

他沉吟著,似乎在借助自己的功法推演天機。

半響,元木真道︰「能與不能,終究是要看他們自身的造化。」

察拉罕禁不住一陣心驚。

元木真這話的意思是,魏無羨與楊佳妮是有可能成就天人境的!

元木真接著道︰「三人之中,倒是楊氏那小丫頭心胸豁達,為人純粹,束縛最小,成就天人境可能最大。」

這番推斷出乎察拉罕預料。他沒想到楊佳妮成就天人境的可能,竟然比趙寧還要大。

「多謝大汗今日教誨,臣下告退。」

察拉罕今天來見元木真,且對方願意見他,是因為他剛剛成就王極境後期,兩人之間必有一番交談。如今元木真提點了他天人境之事,他雖然沒有領悟太多,卻已心滿意足。

「察拉罕,下去之後勤加修行,眼下王庭這場風波,是你堪悟人間道理的絕佳機會。堪破了人間道,才有可能臨近大道。休要讓本汗失望。」

元木真雖然沒有回頭,但話里話外,都透露出一股「你早日成就天人境」的意思。

察拉罕不知元木真的深意,只以為對方是器重他,且沒有忘記自己「天元可汗」的身份,受寵若驚之下連聲稱是。

察拉罕離開後,元木真依然矗立在雪山,良久未曾挪動分毫。

元木真抬頭仰望長空,目光如同穿透氣層,看見了天外世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忽地發出一聲長長的無聲嘆息。

天人境,天人境,這人世間就不該有天人境。

天人境若是真的超月兌了人世間,不再在乎世間種種,那麼世間劫難說來便來,屆時就遠不止是生靈涂炭那麼簡單。

大道無情,天地以萬物為芻狗,洪水面前人與草木殊無二致。

元木真眼中的天穹,湛藍如洗碧波無際,但無論盛明的天光如何遮掩,星辰亦並非完全不可見。

「趙寧,你還是不要成就天人境的好。你若成就天人境,這份力量可就斷難控制。你若真是為世間百姓著想,就消了這份心思。」

他心里的這番話雖然不無語重心長之意,但注定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可能說給趙寧听,說了趙寧也不會听信。

所以他寧願成就天人境的是察拉罕。

自己人怎麼都比敵人好控制得多。

日月更替間,元木真臉色忽明忽暗,眼神不斷變幻。

每當紅日噴薄,他身上便生出淵渟岳峙般的雄主之氣,仿佛又回到了國戰期間,降臨汴梁俯視宋治之時。

每當皓月當空清輝灑落,他的氣度便內斂到了極致,整個人猶如一座冰雕一片雪花,無欲無求無悲無喜。

如是往復,不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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