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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五二 兩難(下)

他做成了一件大事,卻未必是好事。

他以為梁山眾兄弟的家眷,能安居樂業不會再受欺負便萬事大吉,然而事實卻是,他們由被欺負的人變成了欺負人的。

現如今,梁山眾兄弟在義成軍中是絕對骨干,但凡有點官職的,都購置了不少田產,搖身一變成了地主大戶,乃至坐擁商鋪。

即便是沒有官職,仗著身後是整個藩鎮軍,在市井中都是橫著走,看人的時候鼻孔朝天,嗅到錢財的味道便一擁而上。

他們曾經都是窮苦人,而且是活不下去上山為匪的窮苦人,他們曾經受了很多苦很多難,現在他們發達了,皆是迫不及待欺負回去。

只不過,他們欺負的主要對象不是達官顯貴,而是地位實力不如他們的弱者,是那些跟以前的他們毫無二致的底層農夫、小商小販。

他們在市井中耀武揚威,覺得誰不尊重他們,沒有及時給他們行禮,不曾主動在道路上避讓,輕則拳腳相加,重則奪走對方的家財。

他們在鄉野間橫行霸道,為了購買平民百姓的土地擴大自己的家產,無所不用其極,勾結官吏指派里長驅使地痞,那是常規手段。

地主大戶曾經是怎麼害得他們家破人亡的,現在他們就怎麼去迫害別的平民百姓,至于恩威並施強娶民女,多得已是不值得一說。

連污了姑娘清白身子提起褲子就不管的事,都屢見不鮮。

一言以蔽之,他們以前是孫子,現在都成了大爺。

這種現象不是一蹴而就,在耿安國剛剛成為義成節度使時,梁山眾兄弟還保留著國戰義士的風貌,並不曾橫行無忌。

但隨著耿安國地位穩固,義成數州無人可以撼動梁山營的地位,大伙兒開始購置產業,越來越多的人主動巴結眾將士,越來越多的銀子進入手中,榮華富貴錦衣玉食成了等閑,為所欲為的強權帶來的無上快感,日復一日改變了眾將士的心智。

大家開始覺得這是苦盡甘來,覺得這是沙場搏命該有的成果。

若不是為了鐘鳴鼎食、有錢有權,當年拼命奮戰又是為了什麼?

大家放松了心神,在紙醉金迷中樂不思蜀。

大家縱情享受富貴人生,頤指氣使的做著人上人,把平民百姓踩在腳下,並認為一切理所應當。

凡此種種,耿安國不能接受。

他兄長就是被里長害死的,他就是被逼得走投無路而做賊的,他怎能接受有平民百姓,被自己的人欺負成那個樣子?

他無法理解梁山兄弟的轉變,就像梁山兄弟無法理解他的堅持。

耿安國嘗試過整肅眾兄弟的生活作風,卻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官吏也好將校也罷,都認為一切理當如此。

他把眾兄弟逼急過兩次。

頭一次,眾兄弟跟他大述兄弟之情,回憶在梁山、鄆州並肩作戰的艱苦;第二次,眾兄弟直接問他,是不是不想兄弟們過好日子。

耿安國莫說下不去手殺人,連驅逐一些兄弟都做不到。

這些可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共過患難、相互救過命,從死人堆里一起爬出來的手足,世間還有什麼情義比這更大、更重?

而他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所以,到了現在,耿安國已不能約束梁山眾兄弟的行為。

他能做的,僅僅是作為軍帥,在軍營嚴肅軍紀,保證義成軍的戰力。

楊氏的人多次來鄆州接觸耿安國,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轉而大規模聯絡梁山眾將,這事兒沒有瞞過耿安國。

梁山眾將對楊氏的親切態度,讓耿安國無法帶著義成軍效忠大晉。

是的,效忠。

耿安國一開始就沒想過背叛大晉,確切地說,是沒有想過背叛趙寧。

國戰時,他帶著梁山兄弟來鄆州參戰,本想報效國家拼一個出身,但因為山野盜匪的身份,不善于奉承諂媚上官的習性,導致他們備受排擠、刁難,缺衣少糧,連度日都難,更不必說殺敵建功。

若非趙寧及時成為大軍統帥,還對梁山營多有重用,他們莫說屢立戰功加官進爵,恐怕只會被用作馬前卒,一個個連國戰都活不過,哪有今天的榮華富貴?

梁山諸將記住了大齊朝廷對他們的冷漠,記住了前任節度使對他們的打壓,認為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應得的,唯獨選擇性遺忘了趙寧對梁山營的照拂。

耿安國沒忘。

也不會忘。

于是他深深陷入兩難之境。

投靠吳國,對不起趙寧,有違本心;投靠趙寧,會讓眾兄弟不滿,乃至引得兄弟刀兵相見。

耿安國從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已經在屋里悶了太久,決定出去走走,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最遲這一兩日必須拿定主意。

他前腳從側門離開節度使府邸,梁山諸將後腳便來拜訪,雙方算是擦肩而過,完美避開。

午後的陽光明媚燦爛,帶著一股慵懶倦意,滿臉胡茬、面容憔悴的耿安國,獨自一人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沒人認出他來。

身處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著還算繁華忙碌的市井,他心里怎麼都熱切不起來,感覺自己像是一片在空曠半空飄零的秋葉,不知該去往何處,沒有一點兒根腳。

多日沒有吃飯,月復中饑餓,他走進一家酒樓,點了些酒菜,打算好好吃上一頓,補足力氣再去想煩心事。

小二上酒的時候,大堂里卻鬧騰起來。

耿安國循聲去看,就見掌櫃的正一臉哀求地拉住幾位身強力壯的漢子,低聲下氣地請對方付了錢再走,對方很不耐煩,說什麼讓他把今日花銷記賬上,到了月底一並清算。

掌櫃小心翼翼地提醒,距離對方第一次記賬,這已經是第三個月了,可他一兩銀子都沒收到。

領頭的壯漢大怒,揪住掌櫃的衣領狠狠扇了一巴掌,質問被抽得口鼻流血暈頭轉向的掌櫃,是不是看不起他們,覺得他們付不起銀子會吃白食?

不等對方回答,壯漢一腳就將其踹翻,罵了兩句難听的話,趾高氣昂從對方身上垮了過去。

另外幾名漢子都是一臉不屑,從他身上跨過去的時候,不忘說些來你這吃飯是給你臉面,有大爺們賞臉你這酒樓生意才做得下去,別不識好歹之類的話。

滿堂食客都在看熱鬧,或戰戰兢兢,或興致勃勃,或滿面痛恨,或一臉冷漠,沒有一個為掌櫃的出頭,說上一句公道話。

小二把掌櫃的扶到櫃台後坐下,見對方沒有大礙才回來繼續給耿安國倒酒,耿安國皺著眉頭道︰「剛剛那些是什麼人?街上的地痞?」

小二悲憤莫名,咬著牙低聲道︰「跟地痞也差不多,都是義成軍的軍卒,這些狗-娘養的,自個兒只是大頭兵,沒本事掙什麼大錢,就只會禍害我們這些小門小戶,淨干些吃白食的下作事!」

耿安國沉下臉來,強忍著怒火︰「你們為何不報官?」

「報官?要是報官有用,這世道豈不是天下太平?我們敢白天報官,他們就敢晚上闖進家門,斗到最後還不是我們吃虧?」

小二是既認命又不甘心認命,故而恨

得五官扭曲,「再說,官府敢管軍隊的事嗎?誰不知道他們有節度使撐腰,听說節度使曾跟他們是一個地方殺人越貨的山賊!

「我們拿他們沒辦法,只能忍著,可憐咱這小本生意,今日來幾群賊軍漢,明日來幾群賊軍漢,賺得錢還不夠他們吃喝的!」

耿安國搖搖頭,「節度使雖然做過山賊,但卻是國戰功臣,怎麼會包庇他們?」

小二重重嘆息一聲,滿臉痛惜,「咱們鄆州的節度使,以前的確是個好漢,為保衛鄆州跟著太子殿下血戰數年,國戰剛贏的時候,誰不稱贊他一聲英雄?可是現在

「現在他已經變了!他要是肯為民做主,怎麼會放縱麾下將士橫行霸道?」

小二還想說什麼,被掌櫃的叫走了,耿安國獨自坐在桌前,一頓酒菜吃得毫無滋味,沒兩口就放下銀子離開。

站在酒樓門前,望著西天金燦燦的太陽,他長嘆一聲。

當年他進鄆州城,百姓夾道相迎,山呼英雄,百般敬仰,那場面他一輩子都不會忘,他也記住了做英雄的感覺。

但是現在,他連自己的兄弟們都不能約束,只能任由對方禍害百姓,稍微做得過激些,兄弟們就會不滿,就會有眾怒。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跟梁山的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彼此對立的存在,好似在眾兄弟眼中,他也不再是手足一體的親人。

做一個節度使,比做一個將領難太多。

耿安國深感力有不逮。

但他不想放棄。

大丈夫沒有放棄可言。

酒樓前是十字街口,他要走那一條街道?

接下來他要何去何從?

「道左相遇耿帥,真是一件幸事啊。」

耿安國听到了一個不算熟悉的聲音。

他轉頭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看到了沐浴著夕陽金輝,笑得高深莫測的黃遠岱。

「足下是何人?」耿安國轉身拱手,本能地覺得對方不簡單。

因為陳奕就站在對方身後!

「鄙姓黃,太子麾下一幕僚。」

耿安國心頭猛震,黃遠岱的大名他如何能不知道?

「原來是黃先生,久仰。」

「耿帥滿面悵然,眉頭緊皺,情志郁結,是有什麼煩心事?黃某或許能相助一二。」

耿安國苦笑一聲︰「這件事,先生恐怕不能」

他的話還沒說完,黃遠岱已是抬起手制止,指了指他身後,「耿帥還是見過你的人再說。」

耿安國轉身去看,就見自己的心月復在街口一陣張望,看到自己後立馬穿過人群跑了過來。

「軍帥,屬下有大事稟報!」心月復抱拳行禮,見有外人在場,遂湊到耿安國耳邊,語速極快的嘀嘀咕咕一陣。

——他這麼著急出來尋找耿安國,就是為了盡早稟報這個消息。

听著屬下的耳語,耿安國瞳孔逐漸放大,呼吸逐漸屏住,表情逐漸呆愣,最後近乎完全石化,愣在那里一動不動。

黃遠岱笑著問︰「耿帥,現在你還覺得,我不能解決你的煩心事?」

耿安國看著黃遠岱說不出話來。

「耿帥,想要一勞永逸解決掉煩心事,你首先得做出選擇。」

耿安國深吸一口氣。

片刻後,他看著黃遠岱,挺直腰桿道︰「曾經,耿某是一個英雄;現在,耿某還想做一個英雄。」

黃遠岱笑了,「那黃某就恭喜耿帥了,你做出了對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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