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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五一 新的時代(3)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狄柬之在黃河之畔駐足,眺望如綢如帶的金色河面,神色卻不像黃河下游的平緩的水面一樣平靜

眼見大河東流,腦海中冒出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回想起這些年的宦海沉浮與眼下處境,他禁不住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河對岸不遠處便是鄆州,那里有他的崢嶸歲月。回首往事,此生最艱難也最輝煌的經歷,莫過于國戰時期在鄆州的數年奮戰。

只是到了今日,曾經並肩作戰生死相托的同袍,已經手足反目苦大仇深。

彼時,為了守衛鄆州殫盡竭慮的他,如何能夠料得到,跟他攜手並肩相得益彰的趙寧,竟然只是能夠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

歲月悠悠時光荏苒,這世間唯一永恆不變的真理,便是一切都在變化。只是當始料不及的變化讓自己措手不及損失慘重時,誰又能真正做到不生怨忿?

狄柬之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該作何言,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趙氏背棄我等社稷功臣、國戰柱石,將我們的一切奪走,把我們從雲端打落塵埃,讓我等一無所有,只能煌煌如喪家之犬,從燕平離開的時候,不見狄大人痛哭失聲,怎麼到了今日,狄大人反而淒然落淚了?」

旁邊同樣身著囚服的孫康,不無戲謔地輕笑一聲。

同行到此的還有王載、蔣飛燕等人,他們這一批最先被判定罪責執行審判的官員,是最早被官吏押出燕平,預備送往流放地的。

這四個人都不是尋常人,身後跟著各自的族人親友,是真正的拖家帶口舉家遷徙,隊伍龐大綿延百丈,隨從護衛一大堆。

黃河渡口有擺渡的船家在等候,但他們卻沒有急著渡河南下,而是不約而同在河畔停下腳步,對著滔滔黃河觸景生情起來。

押送他們的朝廷官吏都是修行者,人數不少修為不弱,一路上雙方相安無事,到了黃河岸邊也都停下腳步,沒有催促他們立即動身。

「孫將軍是將門子弟,平日里慣常打打殺殺,不懂我等文人的風骨情懷,也是情有可原。」

狄柬之沒有跟孫康斗嘴的興致,眼眶泛紅的王載接過話頭,長嘆一聲神色寂寥地道,「只是這種時候,孫將軍更應該針鋒相對的是趙氏,而不是我等。

「孫氏滿門忠烈,孫將軍一身正氣,為這個天下立下過非凡功勛,付出過慘重代價,如今卻落得這番下場,王某雖然不是行伍之人,亦深為孫將軍悲戚。」

孫康臉色沉下來。

王載這番話正中要害,讓孫康的情緒一下子低沉到谷底。

想起為了戍守邊關、保家衛國而飄零羸弱的孫氏,以及自己振興孫氏不得,反而落得一無所有的現狀,他情志郁結,再也不想說任何話。

趙氏雖然沒有誅連孫氏族人,但沒了他在朝中撐著,孫氏在大晉還能有什麼未來可言?

今日離了河北,何日才能再回山海關,鮮衣怒馬聲勢顯赫的祭拜祖宗?

趙氏的絕情超出孫康的預計。

想當年,趙七月孤身回汴梁的時候,身邊沒有任何高手相伴,是他孫康毅然決然同行,這才為趙七月增添了重要助力。

後來趙七月被宋治奪走兵馬駕空權力,他不曾有絲毫疏離,一直跟隨在趙七月身邊,可謂是傾心傾力重情重義。

趙氏跟宋氏開戰的時候,孫康同樣是身先士卒。

怎麼到了現在,趙氏就能那麼狠心果決的奪走他的一切榮光,否定他過往的一切努力與真誠,讓他振興家族這個簡單的願望轟然破滅?

孫康不服。

他恨。

看看狄柬之,曾經跟隨趙寧在鄆州奮戰多時,幫助趙寧撐過了最艱難的時局,還曾與趙寧一道加入反抗軍,是群臣中最早跳出來擁戴

趙氏的。

再看看王載,德高望重、秉性正直的長者,是非分明嫉惡如仇,因為欽佩趙寧的為人敬重趙氏的門風,為了天下社稷而擁護趙氏,于公于私都對趙氏有義。

從兩個身著囚服的同僚身上收回目光,孫康心中的不甘與怨恨減輕不少,有人跟他一樣慘,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趙氏無情無義,讓我等受此奇恥大辱,今生若不能一朝洗雪,便妄為英雄豪杰!諸公,渡河之後你們有何打算?」問這話的是蔣飛燕。

她問這話的時候,已經有大船從對岸橫渡而來。

大船不只一艘,而且不是普通船只,而是裝備精良的戰艦。船舷後銳士林立,有高手淵渟岳峙矗立船頭,其身後掛起的大旗上書寫這一個個偌大的「蔣」字。

不用想,那是汴梁蔣氏的船。

它們就是來接蔣飛燕的。

這當然不合規矩,也嚴重違背律法,但一旁的朝廷官吏卻無人神色有異,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並且渾不在意。

看到蔣氏戰船行近,听到蔣飛燕的詢問,狄柬之與王載默然不語。他倆是寒門士子,當然不願意投靠蔣氏。孫康目光雖有變化,最終也沒有說話。

汴梁,那如今是節度使張京的地盤,蔣氏雖然是皇朝世家,非地方大族可比,卻也不復當年之盛,莫說成就大業,能不能月兌離張京的掌控都難說。

眾人的沉默讓蔣飛燕很失望。

她沒有勉強什麼,因為她也知道,蔣氏沒有力量收服這些人。

「無論如何,諸公不妨先到蔣氏做客,渡過了黃河,蔣氏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至于諸公往後想要去往何處,蔣氏絕對不會阻攔。」蔣飛燕認真道。

听她這話的意思,渡過了黃河,他們跟大晉就沒了關系,天下之大隨意縱橫,可以從長計議往後的道路,再不是囚徒的身份,也不用顧忌趙氏怎麼想。

盛情難卻,孫康點點頭正要開口答應,忽然眉頭一皺,猛地轉身向北方看去。

不僅是他,狄柬之、王載等人莫不在剎那間神經緊繃,進入到蓄勢待發的戒備狀態!好似天地間忽然出現了洪荒猛獸,隨時都可能擇人而噬!

洪荒猛獸自然是沒有,衣袂飄飛、踏空而來的修行者倒是有兩個。

那是趙寧跟趙七月!

趙寧與趙七月的驟然出現,令所有人意外至極,更讓他們膽戰心驚。

「趙氏這是什麼意思?追過來殺人滅口、永絕後患?」

「我們本就沒多大罪責,他們在燕平不好殺我們,現在我們到了黃河邊上,再不殺我們我們就會離開,當然不能錯失最後的時機!」

「好狠的趙氏,好狠的帝王家,為了自身利益,真就不把別人當人了?!」

「諸公,趙寧與趙七月聯袂而至,你我非是對手,還是立即分頭月兌身為上」

「來不及了,我們受了傷,根本跑不遠,至于你們,連王極境都不是」

頃刻間眾人已是完成了緊急交流。

他們想要有所應對,臨了卻發現自身根本應對不了,當他們能夠察覺到趙寧與趙七月的氣機時,他們已經落入對方的攻擊範圍。

黃河上的蔣氏戰船,因此紛紛停止了前進,他們不敢再靠近北岸半分,能夠鼓著勇氣不舍棄蔣飛燕等人後退,已經是分外不易。

事到如今,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作為所有人中修為最高的存在,孫康硬著頭皮上前兩步,抱拳道︰

「太子與公主千里到此,不知是所謂何事,難不成是為了給我等送行?」

在距離孫康等人不過十余步的距離上,趙寧與趙七月雙雙落地,這個距離實在談不上距離,孫康等人一顆心不由得跳到了嗓子眼。

趙寧簡單抱了抱拳,說出來的卻讓孫康等人大吃一驚︰「正是來給諸位送行。」

孫康與蔣飛燕、狄柬之跟王載面面相覷,都覺得匪夷所思

,不知趙寧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們渡過黃河月兌離了河北,就是鳥入叢林,趙氏願意放虎歸山也就罷了,還特意來相送一場,這是什麼道理?

孫康勉強笑了一聲︰「太子與公主的盛情,讓我等罪人受寵若驚。」

蔣飛燕、狄柬之、王載等人,莫不抱拳附和,都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來配合,生怕趙寧一言不合就突下殺手,拿他們的人頭祭河神。

別看他們之前又悲戚又怨忿,恨不得吃了趙氏,真當趙寧與趙七月臨面的時候,在巨大的實力差距面前,他們只能夾起尾巴做人,不敢有半分不敬。

趙寧搖搖頭,喟嘆一聲,面容略顯蕭索︰

「諸位與天下百姓為敵,為了權貴階層的利益不惜污蔑百姓為暴民,想要以鐵血手腕鎮壓,此乃最大的犯罪,趙氏當然不能答應。

「你們之前是對國家對天下有功,但皇朝也給了你們相應的富貴權位,這算是兩清了,所以往日的功勞並不能成為你們違背律法、壓迫百姓的依仗。

「這是公事,公事涉及公理,公理面前沒有退讓的余地。

「至于我跟大姐來送別,則是因為私情。

「昔日國戰時,時局維艱,民族命懸一線,祖宗疆土危在旦夕,同胞就要淪為奴隸,亡國滅種迫在眉睫,你我于大廈將傾之際毀家紓難,在狂瀾既倒之時奮軀而戰,縱然各自戰場不同,卻是並肩浴血為同袍,手足之情不差分毫。

「那是我們所有人的崢嶸歲月,亦是我們所有人的輝煌人生。

「然而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大家總要向前走,人生的道路上,再沒有什麼比方向更加重要。

「風雲際會,天下有變,大勢更改,你我都不得不踏上自己的新道路,面朝自己認為是對的方向,選擇自己認為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同伴。

「可惜的是,我們最終走向了對立面,道不同不相為謀,在我們做出了相反選擇那一刻,就注定了彼此只能互為死敵。

「手足兄弟反目成仇,此誠可悲可嘆。

「今日,諸位離開河北各奔前程,趙某不加阻攔;來日,你我沙場之上兵戎相見,趙某亦絕對不會留手。

「諸位,多擔待了!」

趙寧抱拳,鄭重向孫康、蔣飛燕、狄柬之、王載行了一禮。

趙七月同樣行禮。

這是趙氏對曾經的英雄豪杰的尊重。

最後的尊重。

聞听趙寧這番情真意切之言,感受到對方發自肺腑的誠摯,孫康愴惋無語,狄柬之慨然失言,蔣飛燕怔怔愣神,王載寂然不動。

長天無雲,碧空萬里,浩渺的蒼穹亙古不變,黃河奔流向前,波瀾萬里,淌過了不知多少年歲,愛恨情仇也好,家國悲歡也罷,它們見證了不知多少。

天地不仁,江河不語,花草樹木自行枯榮,飛禽走獸長嘯山林,對蒼穹與黃河而言,天上的飛鳥地上的行人水下的游魚,都沒有什麼不同。

但唯有地上的行人,總是在短暫的百十年生涯中,彼此爭斗廝殺不休。

下一刻,孫康、蔣飛燕、狄柬之、王載俱都回過神來,抱拳的抱拳,拱手的拱手,一起章法嚴謹地回禮,沒有絲毫懈怠輕慢。

無論之前之後他們心中有多少私利算計,至少在這一刻,他們體會到了趙寧的大胸懷真性情,在這份情懷胸襟面前,唯有不失禮儀方能不落下乘。

千年的滄海桑田,萬年的物欲橫流,這人世間有太多平生的利益榮辱,被旁人裹挾逼迫的繁花幻夢,大浪淘沙之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趙寧清醒地知道,時勢為天子,未必貴也,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于行之美惡,而不在于其它。

所以一心為名為利之輩,從始至終都不過是在蠅營狗苟。

他不願做這樣的人。

以他如今的地位與力量,他可以選擇不做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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