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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七六 所見有新天(1)

到了莫州邊界,趙寧讓元從禁軍扎營,自己單人獨騎進了莫州地界。

趙寧用的理由是探查敵情,讓人無法反駁。至于那兩名王極境,則被他留在營中保護眾將士,免得被平民大軍的高手偷了營。

這支朝廷軍隊中趙寧是主帥,在隊伍沒有監軍的情況下,無人可以違逆、質疑他的軍令——也沒人有這個修為實力。

趙寧首先到的是清苑縣。

清苑縣是莫州最西邊的縣邑,與北面的易州相鄰。易州,就是狄柬之、張仁杰巡查州縣的第一站。

平民大軍雖然攻佔了莫州州城,但兵馬還沒到清苑縣來,所以趙寧看到的景象相對平和,鄉野中的農人依然在地里忙活。

縣城的情況頗有不同,相較于鄉野,城里的達官貴人多一些,消息靈通不少,故而彌漫著一股慌亂、蕭索的氣息。

街上沒少多人,很多商鋪已經關門,趙寧邁步進城時,看見有牛車驢車帶著一家子出逃,看方向大多是去易州。

有牛車驢車的,都不是普通百姓。至于馬車,那東西在尋常縣城中並不多。

也有一些沒逃的地主大戶,趙寧從他們門前走過的時候,听到他們在談論禁軍動向,說什麼禁軍距離清苑縣已經很近,不日就會抵達。

穿過縣城,趙寧繼續前行。

他趕路的方式是走,但一步落下,往往就在百丈之外,而身邊的人並不會察覺到異常,依舊在做自己的事。

離開縣城往東不過二十幾里,趙寧見到的逃難者已是越來越多,不過他們不是從清苑縣城來的,而是從東面的唐興縣過來。

平民大軍日前打到了那里,攻佔了縣城。

這些人臉上普遍帶著惶恐或者麻木的神色,有的哪怕是在埋頭趕路,也一副沒有魂魄的樣子,好似一不小心就會掉到溝里。

趙寧微微皺了皺眉。

扈紅練在給他的文書中說得很清楚,平民大軍每攻打一個地方,都會妥善安置百姓,平民們大多擁戴,兩者相處和睦。

趙寧拉住幾個人問了問,才得知他們是在大戰還沒開始,尚未見到平民大軍的時候,就跑了出來。他們的理由很充分︰誰敢等著兵禍降臨?

對普通百姓來說,戰爭就是兵禍,死于戰亂中的平民,總是比軍卒要多。千百年來養成的潛意識,讓他們听到戰爭降臨時,第一反應就是跑。

趙寧沒有多說什麼。

他很快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

一條小溪邊,躺著兩具尸體,是一對相擁在一起的母子。

小孩子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瘦得腦袋顯得有些大,婦人臉色蒼白,手腕邊有一抹猩紅,那是從破口子里流出的鮮血——小孩子嘴邊還殘留著血跡。

在兩人身邊,有一根細竹做成的魚竿,一端系著線綁著小石頭,浸在水里,線頭有彎曲的鐵針穿著的蚯蚓——這些在趙寧眼中很清晰。

婦人雖已沒了氣息,一只手還緊緊抓著魚竿。

前世今生見過太多人間慘劇與苦難,趙寧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婦人臨死之前還想釣個魚求個吃食活個命,只是這小溪太淺了,怕是沒有魚。

約莫是等待的時間太長,孩子已經奄奄一息,為了吊住孩子的命,婦人用尖銳的石子劃開了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鮮血喂孩子

可最終,她們還是死在了這里。

趙寧過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個村民在。

出乎趙寧預料,這對母子不是從唐興縣來的逃難者,

就是本村的村民。通過詢問那幾個村民,趙寧得知,這對母子還是附近莊子的佃戶。

家里本來是三口人,男主人——男人是個普通漢子,憨厚老實,本份種地,干起活來很賣力,超過了絕大多數人,經常被莊子的主人張地主表揚。

但也僅是表揚而已,並沒有實質好處。

前段時間,莊子的主人要蓋一個二層閣樓,男人被張地主叫去幫忙,結果出了意外,從二樓摔下來,給梁木砸死了。

婦人聞訊哭著跑過去,想要見男人最後一面。到了張地主的莊子,她才發現男人的尸體已經被搶走,而後火化了。

這氣得婦人當場暈厥。

而後,張地主告訴婦人,她男人並非是做工的時候摔死,而是自己犯了急病死了,跟莊子無關。

查死因這種事需要仵作來驗尸,可尸體已經被燒掉,也就驗不成。

大齊有律法,如果佃戶在給地主勞作的時候死了,地主得賠錢︰畢竟佃戶不是奴隸,不是可以任打任殺的。

至于張地主為什麼搶尸體,有人說是因為張地主吃人,還有人說男人當時根本沒死,張地主為了不賠錢,才急著把他抬頭,而後弄死了燒掉。

大齊的律法有時候很奇怪。

譬如說一件同樣的案子,一些時候能判扶人者有罪,一些時候能叛訛詐者有罪,相同的情況,一些時候是正當防衛,一些時候是故意傷人。

全看官員怎麼拍驚堂木。

而無論官員怎麼拍驚堂木,事後都不用承擔責任,從來沒有听說哪個官員因為判錯案子,而丟了烏紗帽的。

在這件事上,如果男人傷而不死,張地主需要賠的錢會更多,死了反而能賠得少。如此一來,張地主的所作所為就很合理。

當然,張地主的處理方式,讓他最後都不用賠錢。

總而言之,眼下是饑荒時期,婦人家死了男人,活不下去了,這就有了眼前的兩具尸體。

趙寧拿出幾兩銀子交給村民,讓他們幫忙安葬這對母子,引得幾個認識婦人的村民大為驚異,不明白眼前這個毫無相干的人,為何願意慷慨解囊。

但這不妨礙他們對趙寧千恩萬謝。

趙寧去了張地主的莊子。

張地主是清苑縣有名的大地主,莊子修建得很大,讓人一看就心生畏懼的大門涂著朱漆,門前的幾個帶刀護院竟然是修行者。

趙寧堂而皇之邁步進門,從那幾個護院中間走過,後者明明在相互閑扯,卻沒有一個人發現趙寧的蹤跡。

正堂里,一身鄉紳裝束,留著長須的張地主,正在教訓幾個莊戶︰「看看你們,年輕力壯的,竟然連三百斤的東西都搬不動,真是氣煞我也!

「你們能做的我佃戶,那是你們的福報,要認清楚,你們能活著,全是老爺我大發慈悲,賞給你們一碗飯吃,不然你們早餓死了!

「知道嗎,老爺我辰時就起了床,一直要忙到接近三更才會睡,為了這個莊子,是多麼嘔心瀝血!而你們呢,竟然連三百斤的東西都搬不動,一點也不努力!

「你們對得起老爺我,對得起這個莊子,對得起老爺賞給你們的飯碗?簡直是豬狗不如的混賬的東西!

「滾下去,再讓我看見你們偷懶,老爺我就把你們趕出去,讓你們變成流民!」

趙寧在院子里清楚听到了這番話。

他看了看那幾個赤手赤腳的莊戶,都是瘦不拉幾的,皮包著根根凸出的骨頭,衣服褲子上補丁處處,雙手上老繭深厚。

很顯然,這些莊戶平日里吃不飽飯,而且活計太重身體太勞累,雖然年輕,但已有早衰之象,一看便活不長久,而且年紀一大,必然有各種身體毛病。

反觀張地主,大月復便便油光滿面,穿的是綾羅綢緞,腰間的玉佩價值不菲,雖然五體不勤身體不強壯,眼袋青紫縱欲過度,但明顯可以活得比莊戶長久。

活得更幸福。

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骨。

任何朝代都是如此。

聯想到小溪邊慘死的母子,趙寧眼中的殺氣一閃而過。

但他沒有立即動手。

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他面前︰他是可以殺了張地主,但天下間像張地主的地主比比皆是,他殺得完嗎?

這些地主掌握著生產資料,因為控制了生產資料,所以能控制天下勞動者。他們惡鬼一般壓迫剝削著創造了世間財富的勞苦大眾,讓後者生不如死毫無人的尊嚴,是人世間最大的惡。

——這是莫邪仙子的原話。

這樣的景象,趙寧光靠自己一人,改變得了嗎?

殺完了眼前這一批,幾十年之後,天下又滿是這樣的地主這樣的佃戶,而他能活幾個幾十年?

趙寧在等待。

那幾個神情麻木的莊戶走了,張地主旁若無人的坐在太師椅上,很快就有年輕貌美的丫鬟端著茶水點心上來,他拉過其中一個,上下其手笑得十分猥瑣。

趙寧的等待到了盡頭。

莊子外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初听像是驚雷落地,漸漸的,就如同天塌地陷,將整個莊子完全淹沒。

喊殺聲兀一出現,便像是海嘯吞城。

莊子的四面院牆內外,響起了激烈的廝殺聲,真氣的氣爆猶如爆竹,隔著老遠都清晰可聞。

站在院子中的趙寧,看到張地主一把將坐在自己腿上的丫鬟推倒在地,被刺了尾脊骨一樣一驚而起,臉上刻滿見鬼一樣的驚恐,連連大喊出了什麼事。

很快有護院告訴他,平民大軍殺過來了,正在進攻莊子,對方人多勢眾,戰力出眾,悍不畏死,已經殺進了莊子,許多護院當場喪命,請張地主快跑。

張地主想跑。

可惜的是,他跑不了。

他亡魂大冒的發現,自己的雙腳就像是生了根一樣,怎麼都挪不動,就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這讓他恐懼得頭皮都要炸開,但哪怕他張大了嘴,也什麼聲音都發不出,好似自己的神魂已經與身體月兌離。

院子里的趙寧如同一個幽靈,冷漠的注視著張地主,後者當然動彈不得。

沒多久,那幾個剛剛被張地主訓斥喝罵的,瘦得肋骨凸出的莊戶去而復返。

不同的是,這回他們手中提著刀子,臉上再不是麻木的神色,雙目中充滿仇恨與希望的光芒,攝人心魄。在他們身旁,還有披甲執銳的平民大軍修行者。

護院們一哄而散,沒人再去理會中了邪的張地主。

于是,在張地主嚇得大小便失禁的時候,幾個莊戶手中的長刀,先後砍在了他的頭上、臉上、肩膀上、胸膛上。

一刀又一刀。

鮮血綻放。

一刀接著一刀。

鮮血如瀑。

不過片刻,張地主就讓曾經被他當作牲口一樣壓迫剝削的佃戶,給剁成了一灘肉泥。

臨死,他都沒有叫出聲。

趙寧不想听見他的叫聲,同時,他的叫聲也已經沒有意義。

他只要滅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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