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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六零 三年三戰(13)

接到張仁杰回信的當天夜里,王師厚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他一個人在書房里坐了許久。

他想起這一兩年來,自己作為平盧節度使,率領麾下兵馬跟北胡殊死拼殺的一場場激戰。

每逢大戰,他總是身先士卒,曾經七日七夜沒下城頭一步,甲冑不離身,橫刀不離手,連短暫的休憩,都是坐在城樓前的石階上。

一次次擊退北胡進攻,最終迫使北胡撤軍時,王師厚已經是遍體鱗傷。

他以為,憑借這樣的軍功,他可以獲得不俗封賞,他麾下那些有戰功的將校,也能因此加官進爵,不負他們拼命血戰一場。

如此,也能讓活下來的將士,能夠更加奮勇的投入到下一場戰斗。

可結果並非如此。

在寒門將領中,王師厚是難得一見的有才之士,無論修為天賦、統軍才能還是征戰之道,他都堪稱出類拔萃。

有才的人總是難免心高氣傲,不屑于放下尊嚴諂媚上官,王師厚就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就算是站著,也能憑借軍功提升地位,獲得榮華富貴,並大展宏圖。

所以當很多寒門將領,之前都去巴結孔嚴華等人,後來又去奉承高福瑞等人,將從藩鎮里搜刮的財寶,亦或是朝廷撥給的銀子,大把大把送給他們時,王師厚不為所動。

甚至是十分鄙夷。

只有沒能力的人,才需要靠奉承諂媚來獲得晉升機會,有能力的人不需要。

沒想到的是,他錯了。

戰後,朝廷只是給了些不痛不癢的褒獎,他沒有獲得任何實質好處,就連他上報朝廷的軍功,也被朝廷抹去了大半。

這讓他麾下作戰驍勇的大部分將校,未能如期提升官品。

而有些作戰不利的節度使,僅僅是因為有高福瑞等人的運作,不是加封同平章事,就是被賞賜財帛,還有人獲得了擴充兵馬的資格。

起初,王師厚雖然憤怒,但以為自己只要戮力作戰,日後總能得到該得到的東西。

所以在北胡又一次、又又一次進攻時,他更加賣力的作戰,在擊退對方時,還收獲了比之前更多的北胡將士首級。

可他依然什麼值得一說的好處都沒得到,麾下將士同樣如此。

于是三軍將士怨言四起。

最怨忿的是王師厚本人。

就是在這時,高福瑞的私人使者到了青州。

使者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勸王師厚識相點,要是肯做高福瑞的羽翼,榮華富貴不在話下,要是還像之前那樣桀驁不馴,來日只會墜入深淵。

使者還告訴王師厚,汴梁大牢中的孔嚴華,就快要被放出來,回中樞繼續任職了。

王師厚得罪過孔嚴華,原因就是像昔日的張京一樣,不買對方的賬。

高福瑞跟孔嚴華是一條船上的人,王師厚得罪過孔嚴華,在高福瑞那里自然討不到好。

所以,高福瑞「敲打」了王師厚兩回,希望打磨他的性子,讓他認清現實,彎腰低頭跪下來給他們當狗。

王師厚大怒,把高福瑞的使者轟出了青州。

高福瑞是什麼人,王師厚心知肚明。

對方在鄆州對岸誤判敵情,導致西河城賀平所部遭受巨大損失,六萬精銳險些全軍覆沒、鄆州防線差些一夜崩潰、整個國戰大局一只

腳邁進鬼門關的事,還歷歷在目。

讓他對這樣一個無能的小人卑躬屈膝,他辦不到。

從那時候開始,王師厚對朝廷完全失望,對皇帝徹底失去信心,不想再給這個小人竊據高位,能干之士備受打壓的皇朝賣命。

而後,他傾盡家財,賞賜有功將士。

卻是杯水車薪。

就在他絕望的時候,轉機來了︰皇帝竟然要他反攻淄州。

于是他獅子大張口。

借著朝廷給予的錢糧,他重賞三軍,終于安撫好了軍中士卒。

至于反攻淄州,王師厚打心里不願意。

攻城難度太大,傷亡會極多,而一旦他攻勢不順,作戰不利,不僅肯定會被高福瑞大加詰難,平盧軍上下都會跟著受牽連。

要是朝廷信任他,重用他,沒有小人掣肘他,日日想著對付他,他當然願意在國戰局面僵持的時候,率先發動反攻,拼盡全力拔這個頭籌。

就像之前他拼死抵擋北胡大軍進攻時一樣。

可眼下他的處境不是這樣。

王師厚愁得幾近一夜白頭。

恰在這時,木合華派人來接觸。

王師厚左右尋思,最後決定試著跟木合華見一面。

在牛山上,跟木合華踫面,被對方以禮相待,听了對方給出的條件,見了北胡公主蕭燕的親筆信,王師厚感受到了久違的尊重。

對他實力、對他人格的尊重!

原本,這份尊嚴,已經被大齊朝廷踩進了泥土里。

現在,有人讓它重見天日。

王師厚仔細思考了天元王庭的情況。

他得出的結論是,天元王庭尊重人才,重用人才,而且善待百姓,有廓清宇內之志。

且不說那些被天元部族征服的其它草原部族,眼下都是一樣的北胡戰士,僅是河北綠營軍,都擁有該有的地位,沒听說被當奴隸使。

蕭燕在河北確立新規矩,廣行仁政,善待百姓,令河北吏治清明,世風一正的舉措,也足以證明天元王庭對草原人與中原人一視同仁。

無論是雄才大略的天元可汗,還是英明睿智的蕭燕,都比宋治、孔嚴華和高福瑞之流高明百倍。

自古英雄惜英雄,有才之士只會打心底服從更有才的人。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君以草芥待我,我當以仇寇報之。

所以王師厚決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大帥,有人求見」

入夜,王師厚正在琢磨,明日去牛山跟木合華見面的細節,親信忽然進門來報。

「誰也不見。」王師厚打斷親信的話。

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什麼事比明日跟木合華的會面更重要,無論張仁杰還是軍中世家子弟,他都懶得見了。

「王大帥不愧是一方諸侯,這架子也不是旁人可比。有客自遠方來,王大帥問也不問是誰,就這麼拒絕相見,就不怕誤了大事?」

親信還沒退出房門,屋中便響起了一個戲謔的聲音。

王師厚猛然一怔,心頭警兆頓生,雙目如箭的抬起頭。

房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錦衣年青人,眉宇軒昂,身形挺拔,正面帶揶揄的微笑看著他。

王師厚沒見過這人。

但他知道對方絕對不簡單。

對方出現的悄無聲息,連他都沒有察覺,這說明對方的修為,應該不會在他之下。

「哪里來的狂賊,大帥沒讓你進來,你竟敢擅闖節度使府邸,知不知道依照軍法你已人頭不保?滾出去!」

王師厚還未說話,進來稟報的親信已是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揪住對方的衣領,將對方拿下丟出去。

對方當然沒有被他拿下。

事實上,他的手剛剛抬起,人就飛了起來,重重摔在了院子里。

「听說王大帥治軍嚴明,這才能屢有勝績,沒想到麾下士卒這般無禮,趙某真是大失所望。」錦衣年青人自顧自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到底是何人?」王師厚沉聲問。

「趙寧。」年青人道。

王師厚雙手一顫,渾身的神經一下子緊繃到極致,差些沒有把持住,直接從書桌後站了起來。

趙寧是什麼人?

在他要投靠天元王庭的這個當口,對方忽然出現在他面前,豈能不讓他細思恐極?

「原來是唐國公,王某失禮了。」王師厚勉力按下心頭的異常,面色如常的站了起來,走出書桌,站到堂中,抱拳行禮。

他對平庸誤國、攬權謀私的孔嚴華、高福瑞之流深惡痛絕,但對屢立驚天戰功,挽狂瀾于既倒的趙寧、趙七月之輩,卻一直很是敬佩。

所以這一禮,王師厚行得規規矩矩,心甘情願。

「不知唐國公此番前來,所為何事?」王師厚行完禮,便看著趙寧直接問。

趙寧伸伸手,示意王師厚坐下說話,看他怡然自若的樣子,仿佛他才是這里的主人︰

「本公事務繁忙,今日特意來青州一趟,是想問王大帥一個問題。事關你的身家性命,還請王大帥如實回答,若是刻意隱瞞,有了災禍,勿謂言之不預。」

跟趙寧分庭而坐的王師厚,听罷趙寧這番高高在上,毫不客氣的話,沉下心神,問道︰「什麼問題?」

「王大帥,你是否要背叛大齊,投靠天元王庭?」

趙寧的話一出口,王師厚又是悚然一驚,再度差些離座而起!

他張嘴就想說這是污蔑,是空穴來風,是絕對沒有的事。

但當他看到趙寧平淡卻暗含殺機的眼神,再想到對方剛剛的警告,到了嘴邊的這些話,就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怎麼都想不明白,這件隱蔽至極,在整個青州,眼下都只有他最貼身的親信知道的事,遠在鄆州的趙寧是如何得知的。

這根本沒有道理。

趙寧是不是在詐他?

此時此刻,一個回答不妙,被對方上報皇帝,朝廷立馬會讓他九族被滅!

該如何回答?

王師厚再三思量。

而後,他說了一句讓他自己都覺得頗為意外的話︰「唐國公是來殺王某的?」

趙寧露出了笑容,由衷的笑容︰「很好,這麼大的事,王大帥沒有想著欺騙本公,就說明王大帥尊重本公,信得過本公的人品。

「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好辦多了。

「本公現在就可以回答王大帥,只要你想活,本公就不會殺你,也沒人能殺你;但如果你不想活,本公頃刻間就會讓你人頭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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