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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五三 三年三戰(6)

乾符十四年,秋。

河北,莫州,文安縣。

黃昏時分,在碼頭做了一天工的徐奇,左手提著一尾新鮮的草魚,右手提著一個裝了些青菜的籃子,快步往家里趕。

他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但鋒芒內斂的眉宇間,卻藏著厚重的滄桑感,仿佛已經看遍了世間的苦樂哀愁。

背後響起噠噠的急促馬蹄聲,徐奇主動讓到一邊,奔馳而過的一隊北胡騎兵,在經過他身旁時,馬蹄踩在水窪里帶起不少泥水,飛濺在他的褲腳上。

徐奇對北胡騎兵置若罔聞,對泥水也視作未見,等對方走了,他才繼續走到大街上趕路,眼中既沒有對北胡騎兵的仇恨,臉上也看不見半點兒倒霉的憤懣。

秋雨過後的文安縣,天空一連兩日都是陰沉沉的,仿佛水窪里的水不會干透,便要迎來下一場連綿的大雨。

下雨還是天晴,徐奇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北胡甲士的馬蹄、街邊的泥水,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老母親一人在家,他得快些回去,給對方做飯。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都沒有比不讓老母親餓肚子這件事更大的。

轉過一個街口,徐奇卻停下了腳步。

他面前站著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伸手請他進街邊的一家酒肆。

徐奇沒有進酒肆的意思。

哪怕對方曾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臉上的笑意掩蓋不住急切。

徐奇聲音平靜地道︰「你們的事,我不會參與。人各有志,勉強沒有意義。」

壯漢眼中的失望肉眼可辨,很顯然,被如此拒絕已經不止一兩次。

但這回卻有不同之處,他喟嘆一聲︰「我要走了,你不幫忙便罷了,總得跟我喝一碗酒。不出意外,今日一別,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

徐奇默然。

壯漢惱火道︰「當年在西域,你我也是並肩廝殺,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手足同袍,縱使如今物是人非,但你連一碗訣別酒都不肯喝了?」

徐奇扭頭抬腳,率先進了酒肆。

壯漢眼中的喜色一閃而過。

在角落一張僻靜的桌子前坐下,徐奇將草魚跟菜籃子放好,壯漢從櫃台抱了酒壇子過來,還沒坐下,便迫不及待翻開桌上的陶碗。

兩人一連干了三碗。

壯漢趁著兩人之間氣氛有所緩和,看著對方沉聲道︰

「這次的事,如果沒有你幫忙,我們很難做到,但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能夠做成,為何就不能幫我一次?

「大不了我不拉你入伙就是,做完這件事,你繼續過你的日子,我回狐狸澱打我的仗」

徐奇搖頭,起身,提好菜籃子,頭也不回的出了酒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壯漢懊惱的重重一錘桌子。

步入小巷,還未到家,徐奇便看見了一隊北胡甲士。

從這隊北胡甲士面前步履如常的走過,徐奇面無表情的抬頭前望。

家門前,有人等候。

領頭的,是個北胡將領,看甲冑樣式,地位在千夫長之上。

「徐奇,我們又見面了。」氣質精悍、面容凶

惡的北胡千夫長,在看到徐奇時,露出了意味復雜的笑意。

「為什麼要找我?」徐奇在對方面前停下腳步。

「區區一個文安縣,除了你,還有誰值得我特意拜訪?」千夫長笑得更加戲謔。

徐奇道︰「我早已離開軍伍,現在就是個平民百姓,只想孝奉老母,娶妻生子延續香火。你若是沒事,還請離開。」

說著,他從千夫長面前走過,踏上門前石階,就要開門入內。

「徐將軍!」

千夫長的聲音陡然大了三分,語氣也帶上了三分威脅︰「你當真以為,我會白跑一趟?」

徐奇回過身︰「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將軍,就算是在西域軍中時,也不過一介校尉。」

「可在我心中,你就是將軍。」千夫長伸手作請,不容忤逆,「請吧,徐將軍。我請你喝酒,就像在西域時那樣,不醉不歸。」

徐奇定定看了千夫長兩個呼吸。

「稍等片刻。」最終,徐奇還是選擇了屈服。

現如今的河北地,沒有哪個齊人敢不買胡人的賬,更何況他只是一介平民,而對方是千夫長之上的將領。

無論在哪個時代,平民都不可能不買-官府的賬。

哪怕這一年多來,河北地的北胡官吏、軍士,在蕭燕的整治下,已經很少欺男霸女、魚肉鄉里,官與民算得上相安無事。

進了家門,放下菜籃子,跟老母親說了一聲,徐奇再度出門。

片刻後,徐奇跟北胡千夫長兩人,坐在了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樓雅間里。

「說吧,拖雷,找我究竟有什麼事。」徐奇沒動面前的酒杯。

拖雷看了看徐奇面前的酒杯,不滿地道︰

「當年在西域,你我分食過一只野狼,共飲過一囊清水,還在酒樓大醉過一場,怎麼如今連我一杯酒都不肯喝?」

徐奇面色黯然。

當年作為府兵,于魏無羨麾下作戰,在西域跟天元大軍拼殺了好些年,立過不少戰功,之前那個壯漢,便是那時候的同袍。

在一次野外遭遇戰中,徐奇率領的精騎,押運著糧草,跟拖雷帶領的游騎,正拼殺得難解難分,不料遭遇了一股沙匪。

彼時,徐奇還只是一個都頭,對方也只是百夫長,兩人都只有御氣境的修為,踫到那股一千多人的馬匪,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在被馬匪圍在一座山頭,陷入絕境後,徐奇跟拖雷的人馬,不得不在事實上一起跟馬匪作戰。

虧得是他倆命大,突出了重圍。

但也被沙匪一直追殺。

在那段時間里,兩人起初是你死我活,有空就捅對方刀子。但因為一時誰也沒能奈何誰,殺了對方自己也必然重傷,逃不月兌馬匪追擊,故而到了後來,便約定先殺馬賊再決戰。

所謂分食一只狼,共飲一囊水,便是發生在那時候。

後來擺月兌了馬匪的追殺,又在沙漠戈壁中艱難求存,兩人都是心神俱疲,差些沒走出來。

歷經千辛萬苦,到了綠洲的一座小城外,互相確實決斗了一場,但都累得倒下了也沒砍掉對方。

再之後,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兩人,一起喝了一頓酒,各自離開了。

「我知

道,最後那場決斗,你沒盡全力,否則你不會累倒的那麼快。徐將軍,你我並肩作戰過,是從煉獄里攜手爬出來的,咱們之間有情義,是也不是?」

拖雷含笑看著徐奇,舉著酒杯等他。

徐奇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干。

他道︰「我是沒盡全力,你也一樣。相差無幾的修為戰技,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也必然重傷垂危,在西域那種環境里根本活不了,走不回軍營。

「既然你我還算有舊,今日大醉一場未嘗不可。只是從今往後,便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已不在軍伍,只想過普通人的日子。」

拖雷哈哈大笑。

笑罷,他盯著徐奇,目露危險之色,眼神如狼一般︰

「像徐將軍這樣的人,要修為有修為,要才智有才智,當初在西域屢立戰功,沙場凱旋之後,自該鐘鳴鼎食、顯赫人前。

「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封印修為,做一個普通人,日日為柴米油鹽發愁,在小官小吏面前卑躬屈膝,被碼頭小人呼來喝去,你覺得我會信嗎?」

徐奇苦笑道︰「世事無常,免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虎落平陽龍困淺灘,有什麼是不能信的?」

「徐將軍如此可憐?」

拖雷嘿然一笑,「既然如此,作為故友,我幫你一把如何?如今的河北,是我天元王庭的天下,你來我麾下做事,我讓你做副千夫長,如何?」

徐奇搖頭︰「我說了,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拖雷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殺氣流露︰「寧願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肯幫我,是不是想反抗王庭?你跟狐狸澱的叛軍,是不是有來往?」

徐奇抬起頭,直視拖雷,坦然道︰「沒有。」

拖雷微微一怔。

以他對徐奇的了解,對方不像是在說謊。

但很快,他輕笑一聲︰「齊人有句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胸懷利器殺心自起,徐將軍這麼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肯為我所用,那麼」

說到這,他惡狠狠的盯著徐奇︰「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城東一家簡陋的客棧里,前不久見過徐奇的壯漢,敲響了一個房間的門。

進了門,里面的人立即問道︰「怎麼樣?他答應了沒有?」

在四雙眼楮的注視下,壯漢走到一邊坐下,「沒有。」

「這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你不是說徐奇是軍中校尉嗎?他在西域就跟北胡作戰多年,怎麼現在眼睜睜看著山河淪陷,卻不肯顧及家國大義?」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急切的問。

壯漢長嘆一聲,「他也有他的苦衷。」

「什麼苦衷?想做一個普通人的苦衷?」

壯漢看了看中年男子,眼神復雜︰

「一個在西域屢立戰功,官至都虞候,再進兩步就是一營主將的悍將,回家省親之後,卻再也不願回軍伍,連官職富貴都不要了,只想做一個普通人,是有原因的。」

「到底是什麼原因?什麼原因能讓一個沙場百戰的悍將,連忠君報國都不顧了?」

「忠君報國?」壯漢苦笑不已,「徐奇他對這個國家已經失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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