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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三九 危難之際(6)

到鄆州的時候,正是大雪紛紛的時節。

耿安國沒到過鄆州城,事實上,他這輩子都沒進過州城,第一次踏進這匯聚了四方財富、凡間少見的繁華之處,耿安國無暇去欣賞市井街坊的熱鬧景象。

他只得記得刺史府的大門很高很大,給人濃重的壓迫感,他記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寬很廣,而是總是人來人往,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或許是因為他在公堂外一動不動站得太久,從巳時直到日落,不曾挪動過半步,白色的積雪刺痛了眼球、迷亂了視野。

那天他沒能見到刺史大人,當公堂關門的時候,他都沒得到可以入內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詢問緣由時,對方只是漠然的告訴他,明日再來。

耿安國沉默著離開了刺史府,他心中沒有怨忿,作為一支「劣跡斑斑」的山賊軍,初來乍到,必然會被給下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麼。

只是第二日他再來的時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間滴水未進。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飄飄揚揚,呼呼的風聲不曾停歇,好似人間的疾苦全與它們無關,它們只顧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間,不在乎是不是讓人受了苦受了難。

第三日來刺史府,依然沒能見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時,耿安國有些想不通。

張貼在城門的布告上,皇帝號召四方義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應,按照地方軍標準供給糧秣的詔令,明明寫得一清二楚;

百萬青壯百萬軍、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麼醒目,為何他因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這里,遭受的卻是這樣的冷落與蔑視?

那場大雪停下的時候,鄆州積雪不止三尺,耿安國終于見到了刺史大人。

在兩句毫無感情的規矩宣讀後,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對方的允許,在城外扎了營,梁山軍因此不用再風餐露宿。

然而應給的軍糧卻遲遲沒有運到營中。

義軍就食于當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眾的條例,可當耿安國去刺史府詢問時,得到的只是鄆州糧秣不足,需要時間征集調派,讓梁山軍等候幾日的冰冷之言,充滿公事公辦、敷衍塞責的意味。

耿安國不懂官場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鄆州到底有沒有糧食,他只知道,隔壁某個防御使的營地中,這幾日一直有運送輜重的馬車驢車不斷進出。

在他實在忍不住,質問刺史府的官員,為什麼布告上天子詔書保證的糧秣,就是不能給到他們時,對方依然是板著臉,木偶一樣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們當然會嚴格執行,只不過鄆州有鄆州的情況與難處,得看實際情況處理,梁山軍想要糧秣可以,靜靜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國一直來催問,賴著不走,妨礙了刺史府的正常辦差進度,那過錯只能他自己擔。

刺史府官員的每句話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國就是覺得事情不對。

但最終,他也沒甚麼辦法,還不能賴著不走,否則對方會說他妨礙刺史府的辦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營中,每日派人打探。

慶幸的是,在離開梁山時,他們為策萬全,準備了足夠多的糧食,這才不至于餓肚子。

只是每日看著輜重車輛進出那些防御使軍隊的營地,看著鄆州的百姓挎著籃子抱著酒肉,笑容滿面的送給對方,耿安國有一種錯覺,自己好像是後娘養的。

唯一讓耿安國稍微好受的,是其它義軍的情況也跟梁山軍差不多。

但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嗎?

如果說軍糧的事情,梁山軍還能靠自己解決,那麼春衣戰袍的問題,就不是梁山軍自己可以處理得了,耿安國再有先見之明,也不可能從梁山帶著大批布帛出來。

梁山軍下山是沙場征戰抵御外寇,又不是四處跑商。

天日漸暖,兄弟們身上的棉衣已經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訓練就汗流浹背,捂得人渾身通紅,被汗水浸濕的棉衣貼在身上,說不出有多難受。

然而兄弟們卻不能不操練,來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廝殺的,爭分奪秒提升戰技都來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藝?

在鄆州呆得日子長了,耿安國也漸漸知悉了一些情況,譬如早在國戰伊始,鄆州百姓就在雲家等地方大族的號召下,給官府捐獻了大批錢糧物資,而且捐獻行為至今不絕。

鄆州百姓是良善的,這一點耿安國已經親眼見過,雖然對方用酒肉雞蛋勞軍的對象,沒有他們這群山賊悍匪。

另外,城牆內外修繕工事的青壯,都積極賣力得很。

他听說府庫的錢糧物資已經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為此專門新建了倉庫,耿安國怎麼都想不明白,明明錢糧軍資堆積如山,為何刺史府的官吏,還口口聲聲鄆州糧秣不足,軍糧拖了許久才運來一星半點,春衣更是遙望無期。

無奈之下,耿安國去賄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對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錢他雖然收了,梁山軍的物資他卻沒辦法。

不過對方給耿安國透個口風︰等到刺史大人跟倉曹主事解決了自己的事,空出時間,自然會處理他們的問題。

耿安國听明白了,這話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飽,然後才會考慮讓他們喝湯。

不服?耿安國能怎麼辦,去查賬?他有這個權力嗎?上書?他的折子到了大海會听見回響嗎?鬧事?那豈不是又從王師義軍成了亂賊?

說到底,他們只是一群義軍,在朝中和地方都沒有根基,人微言輕分量不足,誰會認真听他們說話?哪個手握大權的既得利益者,會把他們當回事?

吃他們的空餉,才是上頭的正常操作。

軍糧短缺,春衣遲遲不到,梁山軍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這個鳥氣,嚷嚷著如果官府不把他們當人看,那他們就回梁山去。

耿安國比大家更生氣,官府的丑惡面目他都沒跟大家說,生怕大家听了當時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

但他沒想過就這麼回去,那會浪費這唯一的翻身機會,為了梁山之眾的未來,他必須忍辱負重。

想當初,上梁山就是為了求一個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戶欺壓,不受這些惡霸閑人的鳥氣,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現在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只要一跟官府權貴打交道,就得忍氣吞聲、經受不公、忍受盤剝,現實是如此諷刺,讓耿安國覺得人生無比荒誕。

可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像當初那樣一走了之,因為他肩負梁山數萬人的命運。

沉重的生活負擔,最終還是壓得他低下了頭,彎下了腰,成為了權貴官員面前的听話蟲,在被對方狠狠壓榨的同時,不敢奮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過來,還要希望對方下手輕點,多少讓他有點湯可以喝,能夠苟延殘喘。

多年來的梁山抗爭生涯,到頭來,好似半點兒意義也沒有,怎麼看怎麼像一個笑話。

耿安國不知道該說什麼。

西河城大戰的動靜,耿安國在軍營也听得清

清楚楚,畢竟相距不過數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意識到,戰爭已然來臨。

耿安國心頭一喜,想著機會或許來了。

而後,敗報傳回鄆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預想的不一樣,鄆州首戰慘敗,敗得極為徹底。

形勢瞬間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懸崖邊上,性命垂危。

讓耿安國意外的是,鄆州城內,同樣有戰斗爆發,只不過結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語,說是一群來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絕世強者的帶領下,斗敗了刺史府的修行者,還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當眾發難。

因為不能擅自離開軍營,耿安國沒法知道更多,但僅僅是這些只言片語的描述,就讓他趕到了久違的戰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沖到了腦門。

天可憐見,沒有人比耿安國更渴望這麼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沒想到這大齊的皇朝內,竟然還有人真的敢這麼做,而且做到了。

將那些狗官踩在腳下,當著萬民的面審判他們,這是只有在美夢中才會出現的畫面,現在竟然有人將它變成了現實!

對方是誰,什麼來頭,修為到了什麼境界,長什麼樣,耿安國迫不及待想見一見。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如果真的能見到對方,他願意納頭就拜,如果,萬一對方能夠調轉兵鋒去跟胡人開戰,他願意誓死跟隨。

可問題隨之也來了,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敢這麼做?

公然對刺史府出手,這需要多麼強的底氣?

噠噠的馬蹄聲在長街上急促起落,耳听得聚將鼓越發催人,耿安國收起第一次在鄆州大街縱馬的異樣情愫,招呼身後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畢不到者,斬。

耿安國知道自己不會遲到,但他還是希望盡量早一點,以便能給大軍主將一個好印象。

義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尤其是悍匪出身的梁山營,極有可能被當炮灰使用。耿安國不懼殺敵,但要是被拿去送死了,他有何顏面去見梁山家眷?

到了刺史府門前,耿安國剛剛滾落馬鞍,就不由得心神一凜。

刺史府大門前的石台上,站著兩排冷面冷目的修行者。

足足二十幾個修行者,放出的修為氣機表明,他們竟然全都是元神境,而且不乏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的強者,哪一個不是名動一方,萬民敬畏?此刻竟然在做門衛!

耿安國當即意識到,即將要見的這個主帥,絕非易與之輩,在對方面前,他完全不具備談條件的資格,對方讓梁山營當炮灰,他連反抗都做不到!

感受到對二十多個高手一起放出的濃厚如山的威壓,耿安國只覺得每一根毛孔都緊張無比,心中除了對即將面見的主帥的畏懼,以及對接下來梁山軍命運的擔心,就再也沒有其它情緒。

差不多時間到來的軍中將領,低著頭小心進門的模樣,讓耿安國意識到,他們的心情也跟自己一樣。

來了刺史府這麼多次,這是耿安國進入公堂最快的一回,一路暢通無阻不說,在公堂前報了名解了佩刀,即被允許入內。

耿安國見到了那個高居明堂,頭頂光明正大的匾額,俯瞰滿堂披甲將軍,有虎踞龍盤之氣的主帥。

在到刺史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對方的身份——象征對方大總管身份權柄的旌旗節杖,已經乘在大門前。

「末將梁山營都指揮使耿安國,拜見趙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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